一路尾随尚铭至千荷榭,老远灯火晃晃,阿芬努力睁着眼睛眺,“哇,怎么金公公、怀公公都在?”
“喂!”
尚铭竟神不知鬼不觉绕到了她们身后。
阿芬吓得连抚心脏:“你你你……你不是进门去了吗?”
“只在门上兜了个转。”尚铭笑眯眯地,然后看向月昭:“虽然姑娘不信任我,不过我还是很开心,司礼毕竟没有看错。”
月昭不应他,指指轩中被众人包围的狼狈的萧敬亨儿两人,问:“到底怎么回事?”
尚铭也不浪费时间,一五一十道来。
原来今晚他们服侍金公公当值,正好万岁日间赏赐近臣,金和钱串堆积甚多,要一一分发下去,找了怀公公来帮忙,结果两个人都叹自己老了,不是金英登记的跟怀恩核算的对不上数,就是怀恩登记的跟金英核算的有偏差,最后韦兴建议,还是找萧司礼。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呀,金、怀二人这才发现,原来以前这事儿都是萧敬一个人做的,而且据韦兴描述,那简直每次都是一次过,后面无论哪位承笔再去算,毫无差错。
怀着对这位老弟的一咪咪愧疚和委以今晚重任的心态,也是松松眼睛,两位大佬决定亲自去请老三,但老三不在房内,又一打听,岂知会在千荷榭碰到他与宫女对食!
还是太后旁边的亨儿!
两位大佬一时也有些面面相觑了。
“宫人有菜户,犹民间之夫妇也”,这是民间暗暗的流传,从侧面反应了宫里的并不忌讳,只是心照不宣。但“不宣”是层皮,如今被捉了个正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层皮揭掉,纵然金坏二人想维护,也觉有些难以下手。
“萧司礼真的和亨儿有来往吗?”看场上情况,月昭直觉不像,何况自己未曾风闻,但还是问尚铭求证。
尚铭头摇得像拨浪鼓,目光瞪着韦兴:“我看多是他搞的鬼。”
“谁?”
“韦兴,他也是承笔之一,前两日我看他从萧司礼房里出来,面色不善,今日又发生这事,说不定就是他故意引两位公公来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月昭并不狠清楚他们司礼监内部的错综复杂。
尚铭勾唇:“他想继承萧司礼以前的位子。”
“哦——”月昭明白了,萧敬显然更中意眼前这人,所以起了纷争。
再打量韦兴,渐渐觉出几分眼熟来,似乎在哪里见过,目光转向亨儿,啊,她想起来了!
现在她确认萧敬应该是被人陷害了。
“麻烦尚公公一件事。”思索片刻后,她道。
“姑娘请讲。”
“请帮忙叫九公公前来。”
“他?”尚铭眼睛一亮:“姑娘有办法了?”
“暂且一试。”
***九公公就是阿九,他虽然也是承笔,但因为跟怀恩关系不同,所以在一众承笔太监里地位总显得优越那么些儿。再加上他年纪虽然算不上太大,但论起资历,也算是老人了,所以尚铭这个第一承笔候选人来请他的时候,他还带了点儿不耐烦。
因为怀恩就在两步外,尚铭也不好多做动作,只有迅速的附耳说了句:“贞儿姑娘在外头。”
说这话的时候尚铭其实心里忐忑不知有用没用,谁知阿九飞速扭转了头过来:“你说谁?”
尚铭心如捶鼓,“贞、贞儿姑娘。”
“走。”
一个字,让尚铭差点蹦起来的同时不禁想,这位贞儿姑娘到底是何神通,竟然让阿九能不多半句就走人?
等到阿九与月昭相见的时候,尚铭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瞧那两人神态举止,怎么仿佛极熟稔似的,竟然扯到一边咬耳朵去了,而更让人惊奇的还在后头,阿九连连点头而去,不多会儿怀恩怀公公居然朝这边走来!
真是水深难测啊——当他看着怀公公也与月昭走到一边显然避开众人交谈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迷茫的想。
“你确认他们俩才是一对?”两人似已商议好了,尚铭看他们开始移步,交谈声也逐渐清晰。
“是。”
“那你该去指证。”
“我不必去了。我一去,亨儿当着我的面,不免难为情,再有一句话,请你也不必说穿,我们已经见过面。”
听她这一说,尚铭对她又有了深一层的认识,此人居心仁厚,至少手段漂亮。换了另一个人,像这样可以大施恩惠的机会,岂肯轻易放弃?而她居然不愿出现,把面子全让给别人,好宽的肚量!
“可你不愿指证,亨儿姑娘不一定配合,况且说不定,是他们俩早盘算好的?”
“这就要看怀公公的手段了。”
怀恩哈哈一笑。
***亨儿脑子里有点乱。她问韦兴:“你怎么……”
韦兴喝住:“大胆!竟敢无视太祖规矩与宦官相通,按规矩,一个当押慎刑司,一个当送宫正司,以正典刑!”
萧敬不理他,朝金英拱手:“请公公明察,我们二人在此,实未做任何事。”
韦兴阴阳怪气地道:“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看见你们衣衫不整,难道大家眼睛都是白长的?”
这确实有口难辩,萧敬望一眼亨儿,他可以选择说明原委,但一个男子,不应当此作为。
所以他没法张嘴。
亨儿有些感激的望着他,更一次证实了自己的目光。所以她把厌恶的目光看向了韦兴——这个明明告诉她今晚时间地点,此刻却又带人来捉奸的人。
她不是傻子,自然早已想通韦兴前后演的什么戏。
金英不出声,怀恩看到这里,再观察亨儿的神色,知道是时候说话了。
“韦兴。”
“在。”正在滔滔不绝数落的韦兴停嘴,眼见两位大佬中终于有一位发话,大喜,以为尘埃落定。
却不料戏才开幕。
“去年,尚衣监丢失珍珠袍,袍房内以夙怨互讦一案,你可还记得。”
韦兴顿时脸色大变,伶俐的嘴巴支吾起来:“怀、怀公公怎、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只因这袍子属御用之物,丢失之后,尚衣监所有人几乎均遭拷究,或瘐死,或外贬,但始终搜不出盗袍之人,成为一大悬案——可世上无不漏风之墙,这案子,其实后来有人向金公公与我密报,只不过,一则那盗袍之人为主子信用,且事属既往,免去再生波澜,我们才决定不复穷诘——韦兴、尹亨儿!”
两人早随着他的叙说而簌簌抖抖,猛然听得震喝,不由自主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你俩早有勾结,一个凭借是上前显贵宫女,私窃大内之物与菜户内官;一个胆大包天,居然敢将御物斥卖!如今你俩又来使计陷害萧司礼,你们说,你们眼里还有没有主子、还有没有司礼一监!”
这样的峰回路转,打得韦兴始料不及,此后事态急转直下,原本来捉奸的人被指责为奸夫,萧敬成了受害者——虽然本质确实如此,而亨儿再不发一言,等宫正司李嬷嬷来人将她带走的时候,她只是默默看萧敬一眼,把薄衫拉正,对宫正司的人道:“不用,我自己会走。”
香艳刺激敲锣打鼓开场的一出好戏,稀散落幕。
慎刑司的人走了。
金英怀恩走了。
尚铭走了。
一大串看戏的人也走了。
月朗星稀。
月昭也准备走,李嬷嬷叫住了她。
“听说,舜华在贞儿姑娘处。”静伫了很久,李嬷嬷才开口。
作为宫正司的司正,她素来板着脸,肃冷铁面的样子。月昭与她交情泛泛,思索着她突然提出这话的意思,答:“是,金公公应该跟嬷嬷提过?”
“那么,姑娘可知道,邵玉鸳是怎么死的?”
邵玉鸳?哦,舜华的姑姑。月昭不动声色:“我只知道,若非宫正司对她过于严苛,她不会死那么惨。”
“姑娘是在怪老身吗?可是姑娘想必也该知道,正如其时尚衣监不敢惹尹亨儿导致整个监全部覆灭一样,那个时候的老身,也不敢不给亨儿姑娘三分面子。”
“你说,邵司制是亨儿害死的?”
“如若不是看到今晚之事,宛如往事重演,老身不会突然找姑娘来说这番话,而况,不论多年前,还是多年后,都是同一个人引起的,”李嬷嬷将慢慢转脸,朝一株树后面道:“我说得对吗,萧司礼?”
***正如韦兴为什么突然会反亨儿的水,因为在亨儿身边的人,只要真正有心就会发现,除了仁寿宫,她最喜欢探觑的地方,是司礼监。她常常借故往那边送茶送汤,而最终目的,不过是看看萧敬在不在,与他搭话——不过萧敬守礼,目不斜视、更不理会罢了。
而邵玉鸳惹到亨儿的原因,乃是看到萧敬帮邵玉鸳提水。
其实邵玉鸳也冤,那次纯属偶遇。论起来,她虽是司制,不过因所司为混堂司,平常扭轱辘汲水是常做的,可正巧她前日倒水时候被水烫到,第二日再去吊水时,一阵疼痛,别说水没汲上来,把吊桶连绳落在井中,无计可施。正徘徊无处,萧敬经过,问明原因便找了根杆子坠个弯钩把桶给勾了上来,顺便帮她打好满满一桶水,玉鸳千恩万谢,全落入亨儿眼中。
萧敬只说了声“不谢”便走,可谁知等他办完事回来,发现邵玉鸳竟然还在原地!这次不问也明,定然是她受伤提不动,干脆好人做到底,问她水缸在何处。玉鸳瞧他一身红贴里,当然道万不敢当,萧敬道:“顺手之劳而已。”问清地方,拎桶倾水,一时间竟与她打满一缸。
玉鸳谢之不已,道:“公公请坐,吃杯茶再走。”
“不消。”萧敬仍是两字,竟自去了。
玉鸳从未碰过这等样人,一时间有些痴望,看住背影不舍。在跟完整场的亨儿看来,此女颇有几分姿色,如此表现,岂不发恨?后来就导演了一场“捉奸”好戏,与今日如出一辙。
李嬷嬷徐徐叙述完,道:“以前她害人,现在人害她,世上因果报应,正应害人终害己这句话。”
月昭叹气:“不论怎样,亨儿入贵司,望嬷嬷手下留情。”
“这——”李嬷嬷看一眼萧敬,萧敬颔首。
李嬷嬷走了。
留下月昭与萧敬又站立许久。
“她绝无害你之心,一切一切,不过因情之一字而起,”月昭望向夜空,“我本来并不喜欢她,可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一切后,反而有点可怜起她来。”
萧敬未答。许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他说话了:“在这宫中,情之一字,何其奢侈。我们这种人,更不配。”
月昭哑然,心中忽想,配与不配,爱与不爱,很多时候,其实并不是单方面的事吧?
恩与怨,爱与仇,谁欠了谁的,谁又还谁的。
一团乱麻。
轻叹一声,再度抬头望天,银河皎皎,清凉阵阵,把所有的叹息吹散风里。
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落花有意水空流。
从来怨逐思中起,不染相思有甚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