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日,繁花盛开,蝶飞蜂绕,正是万物生机勃勃天气。亨儿与人相约御花园内百花楼,方坐下调笑两句,忽闻得玉笛一声,清亮雅纯。
“咦,莫非是他?”
搂抱亨儿在怀的韦兴,是司礼监众多承笔里的一个。他闻声侧耳,亨儿推他一下:“你说的何人?”
“我们头儿、啊不,现在他可是司礼之一了。”
萧敬?亨儿从他腿上跳下,吱呀声响,半推窗棂,循声而望,她在二楼,眺到不远“一线天”处果然一人长身玉立,如松似竹。
“我的好姊姊,还不把窗儿掩上,不怕人瞧见不成?”韦兴从身后拢来,一手啪地将窗关了,一手已探进她小衣内,嘴巴在她后颈处乱嗅乱啃,咂咂有声。
亨儿拍他脑袋一下:“急什么!”
“姊姊,我的好姊姊,这么多日不见,你就不想我么?”韦兴哼哼着,往下摸去,岂料亨儿此刻心已到了外头,扭身一转:“你的顶头上司在,你就不怕被他发觉,赏你一顿好板子?”
“看着虽近,其实隔得远,他怎么听得见。而且为了姊姊,我便是拼却性命不要,也是千肯万肯的。”
“油嘴滑舌!”
亨儿嗔着坐到桌边,却不肯让他再解衣,道:“许久不见,我们好好说会子话。”
韦兴还想动手动脚,贞儿道:“你说他来这里做甚么。”
“谁?”
“你们萧司礼啊!”
“谁知道,也许他是来看看景色罢了。”
“我看不像,谁人不知司礼排场大得很,莫说宫内众仆俯首帖耳,便连外廷大臣、内阁首辅都不免敬他们三分,他如今独自一人,难道有什么秘密之事?”
“哎姊姊,”韦兴心笑,莫非你认为他也似你我一般不成?一面道:“我们老大可与其他人不同,单看他吹笛子就知道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几个有心思弄那个?他也不爱讲排场,不说与金公公没法比,怀公公算不论架子了吧,他比怀公公还低调!所以大家都说,大概是正统年时王公公太嚣张了,到了天顺,反过来,全变得严谨自律。”
“哦,那你们岂不是少了很多油水可捞?”亨儿吃笑。
“是哇,所以我想调到御马监去。”
“御马监?”亨儿讶:“它快出大内了!”
“我舍不得姊姊,不过谁让尚铭那家伙老跟我争呢,”韦兴道:“若让他当了第一的话,我可不想在他手下干!”
“那你努力呀。”
“嘻嘻,原本想着姊姊能不能帮帮忙,不过老娘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让后宫所有人委实迷惑的一件事。却说去年冬天某日皇帝与太后进行了一次摊牌式的谈话之后,处于权力巅峰的太后快速退了下来,每日除了抄经念佛,自此摒绝一切内外政务。除了仁寿宫一应侍役长随,大内其他衙门的太监,特别是司礼监的巨擘们,再也不敢轻易去打扰太后娘娘“安度晚年”的生活。
而离皇帝最近的司礼监如此,反过来又加倍影响其他众司的态度,大家纷纷猜测圣意到底为何?
……
“此事我也不知,老娘娘如今只敲木鱼,口风一丝不露的。元儿可能还知道一些,不过她素来顺承着老娘娘的意思,老娘娘不让说,她咬死了不会开口。”说到这儿,亨儿叹口气:“初时大家还不相信,待正月时老娘娘将一概诸事推给皇后处理,又不太见人之后,渐渐的,来我们仁寿宫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整个春季,以前最热闹的,你不知变多冷清!”
韦兴点头:“以太后娘娘脾性,真不知为何会放权,弄得底下人也难做。”
是,这是亨儿近来最深刻的体会:权在谁手里,谁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以前仁寿宫的人多威风,其他宫的见了哪个不敬退三分,如今呢,如今倒是梅兰竹菊那四个得了势,像上个月她带人去内织染局领下季的缎匹绢帛,还得捡她们四人挑剩下的,气得她回来向太后告状,太后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过去了。
而这些事并不能跟韦兴说。虽然韦兴一张嘴天花乱坠,仿佛永世的裙下之臣,可她心内又岂非不知,以他年纪比她小、生得又标致,当初愿意靠上来,大半不过看在她尹亨儿在十二监四司八局说得上话!如今随太后谢权,她们一众眼看跟着失势,他来见她的次数,只怕会愈来愈少,最后,形同陌路。
不过,她笑了。
自己看上他,何尝又有几分真心?不过是看他在司礼监罢了。她心心念念的,是那一个人。
她一直在旁边看着他,攫取关于他的每一分信息,断绝人靠近他的机会,现在,她不想再等了。
***下定决心后,亨儿谋划起来,采取跟梢行动,买通的小太监及宫女们把萧敬的行踪源源不断传来:他生活十分规律,一大早去司礼监值班,和金英怀恩一起看奏本、请示、批红。未时准点用膳,下午处理各司监奏报上来的宫内诸事,事不多就出来透透风,事若杂则一直处理至深夜。
一个月过去,正当亨儿设计着怎样一个偶遇既自然又能为以后发展作铺垫时,万贞儿的名字出现在一名小太监口中。
“贞儿?”
“是,”小太监答:“那时我在御花园中打扫,看见萧公公站在一线天,旁边有个长得很好看、服饰品级似乎也不低的大宫女。后来小的向同值一打听,才知道那就是东宫身边有名的贞儿姑娘。”
“他们在做什么?”
“说了几句话儿,小的只远远儿看,也没听清。”
又是一线天!亨儿想起上次他也是在一线天吹笛,是巧合抑或……?
她追问:“他们是偶遇吗,还是一个先在那儿等,另一个接着就来了?”
“小的不知,反正小的看见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那边说话,不过也没多久,就各自走了。”
听到后面这句,亨儿心稍宽,找根金簪子放到他手里:“这是赏你的。你再去帮我打听打听当日有没有其他你的同值在那儿看到整个过程的,我要知道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打听清楚了,我自有重赏。”
“是是。”小太监乐得合不拢嘴,忍着没立马把簪子咬到牙中巴嘎两下,“谢姑娘!小的一定尽心去办。”
然而小太监处始终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亨儿等不及了,心想也许确实自己多心?于是在盛夏来临的一晚,她浴了兰汤,披上薄纱裙,脑后簪一排丁香,带着从韦兴处打探来的消息,直堵千荷榭。
***每年的六月一日,是萧敬祭奠父母双亡的日子。他本是延平府南平县人,七岁时延平府大饥,父母把最后一点粮食喂给他,然后双双饿死了——他成为孤儿的同时也沦为乞儿,辗转多少白眼唾骂,一路北上,最后被陌生人卖入宫中。
宫人多怨生活枯燥辛苦,于他而言,甚至不求吃饱穿暖,只求能有的吃有的穿,就已心满意足。
插上香,望着满眼荷花,他想起记忆中的南方,是不是也是这样莲叶无穷?
“萧司礼。”
“谁?”
“是我。”
亨儿从木柱的阴影后慢慢转了出来,拎着个瓷罐,面上含笑:“天气溽热,我说来散散暑,不成想司礼也在这儿。”
萧敬微微皱眉,他倒是把别人都撇开了,却没想到也给了人钻空子的机会。
“告辞。”
“慢!”亨儿忙阻:“我特煮了一些绿豆汤,若是司礼不嫌弃,不如吃一碗再走。”
“多谢亨儿姑娘美意,不用了。”
他抬脚便走,亨儿横身拦住,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衣襟系得很松,甚至于隐约可见肚兜的两根纽子——萧敬不敢强行,顿住。
亨儿冷脸,把眉一竖:“司礼是不给我面子吗?”
“姑娘如何说这话,只是孤男寡女——”
“嗬,”亨儿笑着打断他,往他下面瞄一眼:“司礼也算得个男的?”
萧敬面色一沉,亨儿看他恼了,连连笑:“好好好不说了,我讲讲笑话儿,宰相肚里能撑船,司礼岂能跟我一个奴婢斤斤计较。”
萧敬沉默着。
亨儿手脚伶俐的揭罐,舀上,捧了搪瓷碗儿到他面前,“司礼试试味道如何。”
她一副你不喝我不放人的势头,萧敬只好将碗接在手里,但并不沾唇。
亨儿也不介意,他不吃更好,一直拖着,指指香蜡:“司礼父母均过世了?”
“唔。”
“我父母也不在了,早前还有个姊姊,但自从我入宫后就失了音讯,不知她安在世间否?”
“可曾托人找过?”
“我入宫时幼,那时人小力微,等到后来大了,再想去寻,却已经毫无线索了。”
萧敬叹:“人生原多不自由。”
亨儿扑哧一笑,偏头望他,脑后那排丁香正当盛放之时,香气袭人,盈然鼻间。萧敬在她专注的目光下感到不自在,正欲略退,她突然张臂抱来,一把圈住他脖项,萧敬猝不及防,竟被扑倒,双双滚跌在地。
“亨儿姑娘!”他急唤。
亨儿正是春心荡漾,趁他推的当儿,稍微起身,骑在他身上。而那薄薄的纱衣,就着他手反而扯开大半。
萧敬如同烫到一般,忙缩回,喝道:“亨儿姑娘,你干什么?”
亨儿在他身上扭动,拉他腰带:“我的好司礼,你说我在干什么?”
“这成何体统!”
“呵,体统!皇宫除了皇帝,除了东宫,再没有别的男人,而被阉的成千上万!这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生活,去他的体统!”
“既、既然你知道我是被、被阉的,”萧敬有些困难的吐出那个字,“何苦还要——”
亨儿俯下身,“就算是假的,可是,我还是喜欢你。”
她雪白的胸脯袒露在他眼前,萧敬撇过头,努力让自己赶快想怎么逃离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催逼,忽听得轩外一声高喝:“你们在干什么!”
***月昭因头痛睡得很早,不过一个时辰等箍住儿般勒紧渐渐散退后,她辗转了一回,却睡不着了——大概下午睡久了的缘故。
披衣起来,手剔银釭,炉添沉速,半明半暗里,画屏帘影,陈古异香。
豪奢优雅。
这是碧梧精舍。太子成婚后她的新住所。
本来住太子寝殿旁的偏殿,但她提出女主人既然入住,她实不再适宜,为这个太子与她难得起了争论,道:“姊姊,那个女人算什么,凭什么你走?”
“我不是走,只是——一下子多出四位女主人,总要到这里来往,而我爱清静。”
每次她真正坚持起来,太子总是先服软的那个。于是大婚前的那段日子,他不好好准备他的婚礼,反而花大多时间收拾起一座离主殿并不远的轩阁,并亲自题名为“碧梧精舍”。
阿芬卧在外边小间,通常她稍微有点大的动静她就过来了,这次自己灯都点了她却依旧未见人影,莫不是也哪里不舒服?月昭有些担心,擎起烛台摸至外壁,床上薄被推在一边,没有人。
她环顾一周,来到门前,门是虚掩的,像出去了。正想着要不要出门看看,听得脚步声过来,她下意识的灭了烛火。
“我说了姑娘已经睡了,你这个时候跑过来,就算你是司礼监的,我也不能通融。说起来,你是怎么通过我们咸阳宫守门的?”
“既然姑娘说了我是司礼监,自然能让守门的卖我个面子。阿芬姑娘,算我求你,你们姑娘不去,我们司礼今晚就难过了!”
“我们姑娘跟你们萧司礼有什么关系么——”
萧敬!
月昭知道不能再说下去,咳嗽一声,拉开房门:“阿芬,你在跟谁说话?”
“姑娘怎么醒了,”阿芬唬地赶快过来扶她:“您不是睡了,还是痛又增了?”
月昭摇摇手:“好些了,想喝些茶,不见你。”
“哦,我马上去烧热水,不,您还是再披件衣服……哦不不,这是——”她手忙脚乱,指着方才跟她说话的人。
月昭照月光一看,阶前二十来岁的青年朝她行礼:“司礼监尚铭,见过万姑娘。”
“哦尚公公,我认识。你先去烧水吧。”月昭对阿芬道。
“是。”
待阿芬一走开,尚铭几步趋近,单膝跪下:“没想到惊动了她,差点儿见不到姑娘!”
月昭道:“尚公公请起。只是,我与公公,似乎不熟。”
“是,姑娘确实未留意过小的,但小的敬慕姑娘久矣。”
月昭有点掉鸡皮疙瘩,矜持有礼道:“不知尚公公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尚铭也察觉到了她的冷淡,急道:“小的没有他意,只是如今萧司礼有难,他曾对我说,在整个大内,真正可算得他朋友的,唯姑娘一人——如今事况紧急,请姑娘跟小的走一趟,救一救司礼!”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她好整以暇的态度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莫非姑娘以为、以为小的骗你?”
“不错。”
尚铭忿忿:“司礼真是看错人了!”
“他看没看错人是他的事,你只要告诉我,如今我凭什么信你。”
“尚铭由萧司礼一手提拔,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所以如今我便是犯大不韪也要来这一遭!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姑娘不愿相救,尚铭再另想办法就是,告辞!”
他扬长而起,月昭静静看着他身影消失在月门外。
“姑娘,水烧好了。”阿芬搭件衣在她肩头:“咦,他走了?”
月昭道:“我们跟上。”
“诶?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