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倒了,曹氏怕坐不住了。”端着奉篁进呈上来的熬好的阿胶,纪妃徐徐道。
她说得闲淡,奉篁却不敢搭腔,扯开话题,问:“娘娘,听说这阿胶是山东的好,对么?”
“自然。”
“可都是用黑驴皮熬的,难不成山东的驴特别不同?”
“不是驴不同,是井水不同。”对自己人,纪妃颇有耐心,样样儿述说:“山东有个东阿县,县里有口井,叫阿井,井水纯厚,水色碧绿如玉,用它的水来熬皮,胶的颜色变作琥珀一样的颜色,所谓阿胶,也由此而名。”
奉篁听得满心佩服:“奴婢真长了见识!”
纪妃笑笑:“真正的阿胶极少,今年供上来一些,除了老娘娘跟皇后,其他人都分不到,就有,也不是正宗。”
“那娘娘可真有福气!老娘娘别人不给,单给了您!”一旁奉笛道:“我就说,阿芬的那份哪有我们的好!”
“阿芬?”纪妃转眼。
“是呀,我领回来的时候碰见阿芬也在那儿,也是拿条子领这个,她说是御赐的,嗤,显见乱说!”
“太子殿下用不着这个,”奉篁道:“既是阿芬,难道给万贞儿?”
“我当时便是这样问,明显不可能嘛!她倒答得快,说给未来太子妃,嘿,才下去一个,未来太子妃还不知在哪儿呢!”
奉篁道:“石氏姊妹一个死一个被逐出宫,张家王家之前排除出局,现在只剩吴家跟柏家两位——哎,当朝储君的选妻之路真是一波三折,一年多了,竟然还没个头。”
“本来最没希望的竟成了最终角逐的两位,真是不可思议。”奉笛叹。
“你猜是吴家小姐,还是柏家小姐?”
“吴家的吧,柏家小姐身份不如他高。”
“我倒觉得柏家小姐不声不响,不得罪任何人,说不得是个人物。”
奉笛听她这么一说,觉得也有可能,“是,家世也不算太重要。”
一直思索阿芬阿胶一事的纪妃道:“不会是柏家。”
“咦?”两婢齐齐惊望:“娘娘已经知道了?”
纪妃不紧不慢:“虽没定,但也差不离了。”
“为什么呀,”奉笛道:“莫非真是我说的,因为吴家小姐是侯门出身?”
奉篁道:“就算侯门,也是武侯,吴家小姐脾气似乎还不够稳。”
“正因为不够稳,”纪妃道:“直来直去,将来才容易听老娘娘、娘娘的话。”
“哦——”双婢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心机不深,才好在太后皇后的摆布之中!
这样想来,天时地利人和,莫非真是上天注定好的命?
吴家小姐未免太幸运了!
“你们也不必羡慕,”纪妃瞧她两人神情就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冷笑:“就算吴氏成了太子妃,有万贞儿在,她日子未必好过。”
奉笛道:“万贞儿不是刻薄的人,再说,身份摆在那儿,她难道还敢以下犯上?”
纪妃懒得答,奉篁好气又好笑:“娘娘说的不是那个!”
奉笛扁扁嘴,心想太子爷对万贞儿好是众所周知的事,但再好,总也是看在曾经共患难的份上,放不下罢了,万贞儿已经不年轻,加上万岁新颁的恩旨,以后总是要出宫的,难道还有第二条路?真不知娘娘老叮嘱要特别关注她是什么意思……正想着,奉簄进来,带着点儿刚打探到什么新事物的急躁:“娘娘,这次是真的,江嫔怀孕了!”
奉笛一面问真的假的,一面窥纪妃的脸色。
纪妃伸手把阿胶的小盏放了,奉篁接住,纪妃用丝巾擦擦嘴角:“刚怀上?”
“不,说三个月了,掩也掩不住,这才传出来。”
“好个掩也掩不住!”
她一怒,三婢齐齐噤声,大气不敢喘。
“她不想想,她是靠谁才吃香喝辣,如今有了孩子,防本宫跟防贼似的,好,好,本宫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
“娘娘息怒!”
“陛下作何表示?”纪妃问。
奉篁奉笛看向奉簄,奉簄唯唯答:“陛下请了御医去看,又加派了宫女说是照看,还拨了一堆药材,说、说是——”
“讲!”
“说是这是天顺以来宫内第一个孩子,大吉。”
“真是厚爱呀。”纪妃讽刺地。
奉篁劝慰:“不知那胎儿是男是女,是个女的,便不中用。”
“休管男女,本宫不会给她那个机会。”
月昭去探望元儿,经过百花回廊,就要进仁寿宫的时候,发现回廊尽头的石级下丢了一块手绢。
弯腰拾起,石头阶前隐约一线履迹,直伸百藕轩。
月昭心里一动。百藕轩乃为夏天消暑所建,现在入秋,不是游玩的当儿,此时也非打扫时辰,驻足两秒,她顺着拐向百藕轩。
亭台深扃,似乎无异。眼看快走过就要到千荷榭了,月昭想难道自己猜测错误?脚步放缓之际,忽听得一阵调笑声从一处小窗内发出来,再走近几步,竟是一对男女。
听那男女的笑谑声似很熟稔,只听得男的声音说道:“以姊姊权势,弄一件衫子不算难事。姊姊~~~我看那珍珠衫儿好久了,心里总痒痒的,若没有姊姊在,我也不敢有这个念儿,姊姊,你就成全了我罢。”
女的答:“珍珠衫乃御用之物,哪是我拿得到的。”
“姊姊与他人不同,哪会没法子?再说了姊姊,这也不是为我,等赏完后想法儿出手了,得的全孝敬姊姊。”
女的笑:“你真心地为了我吗?”
月昭此时听出她是谁,讶异的同时暗暗蹙眉。
男的道:“姊姊嫌我不真心?我少不得把心肝吐出来给你看了。”说罢,故意在那里呕着,女的用手掩男的嘴儿:“好了好了,少不得依你便是。”
男的喜极,乘势握住玉腕:“姐姐的手好香!”
女的佯斥:“好肉痒!瞧你一张又白又嫩的脸儿,嘴又这样甜,不知跟多少婢子勾搭过了,才来这样哄我?”
男子急忙忙作誓:“姊姊可千万别这样说,你又不是不知,我们监里管得格外严,多数又是读过书的,特别是我们头儿,那是对谁都不苟颜色。”
女的顿了一顿,道:“你们头儿生得那样好,真不和女子亲近?就算他不亲近,人家也要来亲近他吧!”
“可不是呢,上次那个邵——”男子突然一趸,嘻嘻笑:“姊姊,你该不会也看上我们头儿了吧?”
“我就看上他怎地?”
男子急了,一把抱住女子:“姊姊姊姊,我就看着姊姊亲近,姊姊你可不能不要我~~~”
女的吃吃笑,两人扭作一团,一会儿笑,一会儿娇嗔,唧唧哝哝变成耳语。月昭再听不到他们说什么,悄悄退出来,转回正道,立身思索半晌,这才进了仁寿宫。
元儿正与太后在房内,既然太后在,少不得拜见,太后招手:“你来得正好,有几只红宝石戒指,你挑一只。”
月昭扬笑:“难怪出门似乎听到喜鹊叫,原来有这等好事!”
“你这丫头,嘴巴越来越甜。”太后指指丝绸布上的一溜儿:“快来选罢。”
“谢老娘娘恩典。”月昭低头看看,“呀,似乎个个都好!”
元儿拿起一枚:“这个最大。”
“傻丫头,红宝石不单选大,还要选颜色,”太后道:“贞儿手里的就不错。”
“哦,是吗,”月昭笑眯眯,转手相送:“给你。”
元儿推辞:“你挑的你拿着。”
“我随便拿的,”月昭不由分说把她手里那个夺来,自己手里的塞过去,套在大拇指上,正合适,“嘿嘿,我就说想要个大宝石显摆显摆呢,元儿姊你就让给我吧!”
元儿道:“哪、哪有戒指戴大拇指的?”
“所以才好玩嘛。”
最终元儿接受了那只最好的。服侍完太后,两人相偕而出,到了单独房间,元儿问:“今儿个怎么想起来这儿?”
“你怎么不申请出宫?”
同时发问,两人对望一眼,元儿低头瞅瞅掌中的红宝石戒子,“我不出宫,和你不出宫的原因,是一样的。你瞧,各宫四大鬟中,又有谁是出了宫的?”
月昭其实心里也明白,把大拇指上的指环取下,苦涩一笑,“所以才有了今日赏赐。”
“老娘娘是念旧,我们服侍她那么多年了,要一下子换过来,怎么容易?”元儿道:“不过,假若这两年专挑合适的培养起来,慢慢地接手,到时求一求,也说不得有那个盼头。”
各宫的四大鬟不走,多是主子不放人。当然主子不会明说,丫鬟们自己心里领会,况且并非所有人都觉得宫里不好,毕竟有吃有喝而且混到一定位置了,半辈子没出过宫,谁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呢!还有一部分认为主子不放是重视自己的表现,当然更不能走。
“世上没有谁是真正少不了谁的,一样活下去。”月昭道:“元儿姊,我问你,你是否真心想出宫?”
元儿默然。
“当年利儿姊跟我说,要想办法做自己的主——可只要在这宫里,怎么做主?不说我们,便是娘娘、老娘娘,甚至至高无上的万岁爷,我看,也是没办法完全做主的!”
“别瞎说!”元儿震道。
“当然出宫也不见得就什么都好,可元儿姊你难道没设想过,高墙外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
元儿缓缓拉过她手,带着点儿戚然:“你的头痛之症,就是这么来的,是吗?”
“阿?”
“回宫这几年,虽则大家都说东宫对你极好,可我知道,越是好,所受压力越大,无数双眼睛在暗地里看着,凡事不注意就能给有心人留下把柄,你想出宫,可是断定东宫不会准,对吗?”
“……”
“准予出宫的恩旨,是东宫向陛下求的,唉,”元儿一声叹:“帮得了别人,帮不了你自己。”
“帮得一个是一个。”月昭答。
她的头痛之症,其实早有征兆。元儿说得对也不对,在宫内固然步步为营,可宫外的那几年,一样提心吊胆。这么算来,从穿来那日起,见到锦儿被活生生打死杖下,她的神经,再没有放松过。
一直紧绷着。
何尝不想告诉元儿,在那件事未完成之前,她不会出宫。
与太子殿下无关。
元儿中间说了什么略过去了,待再接起来,听得是:“……宫中之人,表面看起来和和气气,其实谁都有一分心,你排挤我,我猜忌你,不过为着主子面前那份脸面儿,为了多几分银子。如今,我也就和你说说知己话儿,言谨是后来,亨儿她——”
联想起百藕轩里所见,月昭欲言又止,最终仅问:“亨儿姊怎么了?”
“也许是性格问题吧,”最终元儿也没说什么,只道:“总之,想同以前一样,是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