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姊姊。”
“……”
“姊姊!”
月昭回过神,“啊?”
太子凑过头来:“你心不在焉。”
“别靠那么近。”月昭一掌将他的头推开:“什么事?”
“你在想什么?”
“你练了哪个字?”
“每碰到不愿回答的时候,就会转移话题。”太子嘀咕,不过仍顺从的扬起纸:“你看这遍写得怎么样。”
因月昭学印刻练篆体,太子见她入迷,不甘示弱,也学了起来。月昭瞅瞅:“乌是三足鸟,所以底下为三划,你是故意变体怎地,怎么我看着像多了一划?”
“啊对,三足金乌!”太子拊掌,“你曾经跟我讲过故事,说是太阳的九个儿子对不对?”
“嗯,篆是古体,每个字都有由来,你看这个‘丝’字,”月昭随手拿起一张纸:“就是两束麻。”
太子笑眯眯:“姊姊,你教我吧!”
“咦?”
“你讲得格外生动,一说我就能记住,比大本堂的老古板强多了。”
“怎么讲鸿儒是老古板?小心被人听到,告你状。”
“反正左右没人,”太子又靠近,在她耳朵边悄悄一句:“昭昭。”
月昭眼一跳,再次把他推开,正色:“如今不比小时候,我说过,不是为了别人,也算为了你自己。”
太子耷拉着脑袋:“在咱们自己宫里也不行么?”
“殿下莫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
“……总有一天,我会让再多眼睛看也不怕。”
“等到了那天再说。”月昭道:“说正事,最近石二小姐的事,你知道吗?”
太子放下纸:“石家的事?”
“她很担心。”
“我看是着急吧,”太子懒洋洋,“着急她的太子妃之位。”
“你说着急也行,谁碰上这关键时刻不急?老娘娘、或者娘娘,这两天应该会问你。”
“问我?”
“你说呢?”
“恰恰相反,我认为,在父皇还没有对石家做出明确决定之前,皇祖母和母后都不会轻举妄动。”
月昭看他半天。
“怎么了?”
“没,就觉得你真长大了。”
“当然,我已经是个男人了。”
瞧他一本正经,月昭笑笑,太子抗议的瞪她一眼,一面唤:“杨柳,把我进门时带的包裹拿来。”
杨柳在门外答应,不多时捧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袱出现,笑:“是给姑娘的新料子吗?”
每次派到各宫或皇帝娘娘们赏赐什么好东西,太子总要拿来给月昭选,当然月昭总以僭越为由推辞,推不过就压箱底从来没现过,但太子还是乐此不疲。
拿出来的是一对毛茸茸的护耳和一件出锋的筒子,杨柳接触到表皮,为触感惊叹,月昭有点儿哭笑不得:“现在离冬天还早,你从哪里弄了这个来?”
“高丽那边进贡来的,”太子答:“你不是脚膝足踝特别容易发凉?我早帮你看着了,这对护耳,别看只是一点点皮子,却是海龙拔针的软胎底,海龙是比水獭还要大的海兽,皮毛比水獭不知要好多少倍,听使者说,这种海兽不到大雪以后皮毛上不长银针,必须到了节气,银针才长出来——三寸来长像雪一样的银针,只有他们那儿沿海边极冬之时才有,别处是没有的。”
杨柳听得啧啧,眼珠更加离不开手头的白软,月昭道:“这样贵重,陛下赏给你了?”
“还有这件护手筒子,你看见前后圆圆的狐肷没?狐狸前腋下有两个旋涡,狐狸毛最厚最好看的地方,割下来做成像钱一样的圆圈,叫狐肷。只有狐肷并不算多高贵,不过出锋却是狐嗉,杨柳,知道什么是狐嗉吗?”
杨柳摇头。
“就是银狐脖子底下的毛,一头狐狸,以此处的毛最长,但又最轻,穿狐肷而带狐嗉,穿狐皮衣服才算穿到家了。”
杨柳满脸佩服的望住太子,“奴婢又长了见识。”
月昭道:“殿下应该知道,这些东西我是万万不能穿的。”
“我知道我知道,”太子道:“所以杨柳,你去帮姊姊配套做一副套子,把这个镶在里面不让人瞧见不就行了?”
“套子我可以自己做,但这不是关键,这是违制。”
太子嘻嘻一笑:“这次你可以放心穿。”
“哦?”
“刚才你不是问我父皇为什么会赏这东西给我?这东西不是赏的,是我争取来的。”太子道:“高丽此次贡来的东西不少,父皇把我和皇弟们都召去了,说让我们挑两件,不过挑之前考了两个问题,我先答,顺便还跟父皇请了道恩旨,说是给你,你的情况他也知道,说是随我处置,这不就变相同意了吗?”
杨柳拍掌:“殿下对姑娘真好!姑娘姑娘,这下您可一定要穿了!”
“可不是?”太子从她手里拿过护耳手筒,亲手送上。
月昭只有接过,“谢谢。不过以后呀,殿下还是少做这种事。”
杨柳吐舌。
太子只是笑。
出来殿门,月昭想了想,特意从交泰殿前经过,果然看见白玉阶前那一排花盆中第三个的福字摆得偏了一些,停顿半秒,拐弯,到御花园,来到当年景帝布置的一线天,刚从老地方取出小竹筒,听得后面有人问:“贞儿姑娘?”
月昭迅速看了下假石,已放回原位,借着理鬓的动作让竹筒滑进袖子里,面上挂上完美无缺的笑容,转身:“金公公万福。”
“请起。”
来人身后跟着长串伺候的小太监,玉缀领的绸袍,正是司礼监首领太监金英。他看一眼假山,再看回月昭:“贞儿姑娘来瞧景致哪?”
“是,”月昭指一指地上随着日影而行走圆形光斑,“我特别喜欢看它,挺有趣。”
“怪不得贞儿姑娘经常来这。”
这话什么意思?意有所指?
月昭心中思索,口中答:“其实我喜欢它,还有另外原因。”
金英唔了一声。
“当年一线天尚未建时,我见过它的图纸,所以——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金公公别见笑,就像看一个孩子从娘胎里落地似的,每次见着,总觉跟花园里其他景致不同。”
“原来如此。”金英点点头,目光从打量的假山上移开了,伸手一引:“请。”
在宫内所有太监宫女之中,能得他如此礼遇的少之又少,月昭再道个万福,两人一起慢慢往前走着,随意欣赏御花园内风景,一面状似闲聊。
“多谢贞儿姑娘专程让人送来的奶卷,”金英道:“实在劳烦了。”
“金公公千万别这样说,小东西而已。”
“不,我在宫中这么多年,却从不知还有如此美味,要不是在大本堂偶遇太子殿下请我品尝,不知姑娘手艺这么好。”
“公公若是喜欢,我常做些让人送给你。”
“这怎么好。”
“难得公公心爱。”
这话一点不假。司礼监本身是大内数万名太监中的最顶层,首领太监,更是顶尖中的顶尖尖儿,底下人的吹捧奉承甚至可以说只比皇帝太后稍稍逊色,什么山珍海味珍奇赏玩,搜罗而献的人数不胜数,要想弄点儿什么能入其眼的,比登天还难。
“说是做这个的酪子不能隔夜,隔了夜,不但酪泻了,味儿也馊了,是吗?”
“是。”月昭答:“记得上次送给公公的是枣泥儿馅,不知公公惯么?”
“唔,都有些什么馅儿?”
“有核桃馅儿的,黑芝麻白糖馅儿的,山楂馅儿的,还有一边卷山楂一边卷芝麻的,叫鸯鸳馅——”
“哟,这个名儿听着多雅致!”金英一合掌:“雪白的小瓷盘放上三寸来长,外白里红,腴润如脂,甭说吃,看着就令人馋涎欲滴了。”
月昭微笑:“是,太子殿下从小到大都喜欢这个,每次一碟子端上来,一下子就能吃光。”
金英也笑,走了几步,忽转话题:“听说前几日,姑娘从混堂司带走了一个小宫女。”
月昭立定:“此事我已报知宫正司李嬷嬷,未料想还是惊动了公公。”
“本来萧敬给的怀公公,正巧我在场,所以知道了。姑娘不必慌张,我只是提点一句,小宫女无辜,理上都明白,只是她姑姑犯的事,姑娘要想明白了,能否担待得下来?”
月昭察言观色,恳切地道:“公公是一片好意,贞儿无话不可谈。本朝开朝以来,自‘十三入得万年宫’以后,所有进宫女子就没有出宫的一天。宫中日子单调,公公和宫女们为了彼此得到一点安慰,多有并居的,这实在不稀奇!可如今稀奇的是,竟传出邵司制的对食是个假老公,把人弄死不说,对邵司制也……公公可知我是怎样遇到邵司制的?”
“姑娘请讲。”
“那日下雨,我经过安乐堂,到檐下稍稍躲避,见一人披头散发从旁边门槛爬出,匍匐至檐下,仰头接雨水,接了两滴,宛转啼号,渐至无声,待我趋前,已奄奄一息,竟死檐下!找来堂司一问,当时还不敢说,再三追逼,才知道她们把邵司制活活的饿了好几日,直到饿死。宫中有宫中的制度,各司各属,都是有皇后娘娘亲封在册的,邵司制堂堂一位司制竟未报宫正司就遭此对待,岂非让人思量?当时我还不知道对食的事,只是在与堂司对答中发现其神色有异,仔细观察才在壁橱间发现了另一个女孩儿,也已幽禁有日,手足疲软,气息仅属,问了才知邵司制是她姑姑,也是她唯一的亲人,情况来不及让人多想,我就先将她带了回来,再慢慢了解情况。”
“那么,姑娘认为不对?”
“先说那假老公的事,公公认为可能吗?”
金英含笑不语。
“就是了,不谈自有朝以来,大内使用宦官的年代上千年,单放着陛下、为陛下出谋划策的一帮臣子们,难道都简单了?验身房一年春秋两季检查,二次净身、三次净身的都有,要是通过贿赂漏检的,当官的要掉官帽,执刀的要掉脑袋,谁敢担那个不是?净身不干净,是拿脑袋耍着玩!所以我认为是人瞎编,没影的事儿。”
金英仍是不语。
“邵司制到底惹了什么人,谁是谁非,暂且不谈;但祸不及小孩,要是使公公为难,请实说,大家商量。”
“这么说,你救定了?”
“她不及十岁,现在仅有的亲人也死了,我是邵司制最后见的人,不好管到一半,撒手不管。”
“姑娘实有侠义之气,”金英道:“话说到这里,我自会成全。”
“您老人家真是体谅!不过,”月昭知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公公既然特意提到,定是有难度,若勉强而行,我宁愿另想别法,大家的交情不是一次两次,不能半吊子不是?”
“正因为不是一次两次的交情,所以不用再多说,姑娘尽管放心,我会直接通知李司正,人就归你们那儿管了。”
这是意外之喜,月昭三福:“真正感谢公公!”
“毋须,姑娘请起。”金英伸手来扶。
月昭眉开眼笑:“除了奶卷,我再做道好吃的孝敬公公!”
“就只值一道菜?”
“当然不,容我先聊表心意而已。”
金英上辇,在浩浩荡荡的队伍拥护下走了,月昭迅速回宫,关紧门窗,抽出纸条,萧敬那笔为通信特意变体的字迹呈现眼前,主要说了两件事,一是袁彬进言说石氏属下杜清,蓄谋养死士,明显不利于乘舆,此间未发还好,倘若一旦得逞,万金之躯,何以担此风险?——这是从皇帝个人安危设想,显然更易于见听;二是经人检举,突击石家发现了藏匿的龙袍诸物,石亨大呼冤枉,说有人栽赃陷害,但具体说不上谁,上大怒,朝旨即下,着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鞫讯,将石亨一家主要人物尽数反翦下狱。
两件事都不利于石家,月昭握着纸的手微微颤抖,好半晌激动略止,才点上蜡烛,将字条烧掉。
很好,徐、石、曹三家,一半大概倒了。
走到内室的箱子前,解锁,小心翼翼取出一卷红丝线系住的卷轴,却并没有打开,只是慢慢抚摸着。
你……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