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在纸上细微的摩擦声,间或着灯花哔噃声,还有心跳与呼吸声,像是一首夜的温柔曲调。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写完最后一划。搁下笔,揉着酸痛的肩,另一只手便覆了上去。她一怔。他笑。她也笑了笑,收回手由着他替自己捏揉肩膀。这样的景致像极了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尽管他们并不是。没有任何言语,她起身,他替她收拾好案头的一切。此时窗外竟已微露鱼肚白,第一抹朝晖带着特有的绚芒含蓄的隐在云端。那样的美好,却扯动着她的心思——夙兴夜寐,靡有朝矣。靡有朝矣!
杨柳收拾好妥当,并不劝她休息,只是替默默她披上风衣,站在她身后。这是他惯常的姿态,守候,默然。仿佛能感知她的内心般,他轻轻的叹息,声微无几,还是被她听见。她回首凝望,如同多年前初见的时候。彼此间的诚挚与谙熟在岁月里未有丝毫的磨损,反而更加纯澈了。
青渐勾起唇角:“你饿不饿?”
“现成的有桃仁云片糕、金桔馓子,若是想热热的就笼一屉子鸭油烧卖,搭点乳汤四喜圆子,如何?”
“还当我是从前那,只一味的拿这些甜的油的糊弄我?”青渐笑嗔,嗔完倒有些落寞,见他不搭话,晓得自己说重了,回转道,“这会子口味刁钻,想吃银丝面了。”
“恩。”杨柳应了声,转身出去。从前也是这样,若有了机会,她必定要吃上一回他亲手下的面。素素净净的配着葱花,浇着酱卤子,点上少许香油,热气腾腾的一碗,平凡无奇的美食一如他给予她的爱情。
不过少等,便香喷喷的端了上来。竟是用素瓷碗盛着的,颇有旧时的意趣。青渐挑起一筷子尝了,胃口大开,顾不上吃相,埋头苦吃起来。杨柳始终保持着微笑看着——她总能把他煮的面当成世间的美味佳肴,这算不算是一种知音相赏?看她满足的笑放下箸,他也笑。见到她嘴边蹭上的一星油花,他竟忘情的伸手去替她抹了。这个动作一出,两人皆是愣了。少许尴尬从中顿生,青渐别过脸去,杨柳也暗暗懊恼。到底是不一样了,二人心内同叹。
“你……”青渐想打破这气氛,只说了一个字,门外却有动静。
却是楠儿醒转了见屋里有人才进来察看,待见着是杨柳,不无奇怪的问:“怎的是你?”
“原是我饿了,怕搅了你的觉,才唤了他煮碗面来。”
杨柳趁机收掇好碗筷退了下去,楠儿不疑有他,打水上来伺候她梳洗。
青渐边看着她替自己梳头,边说:“这宫里的人太多了去,我不过是个贵人,按份也用不上这些人。现下雅儿恰顶了桂枝的缺,人手上也不算少了。你和扶桑说一声,让那些粗使的宫女太监都散了各自寻个前程吧,我这里半死不活的也是白拖累了去。若是谁还想走的也一并去了。”
“正是这个理,昨儿个嬷嬷还和我提说是月银磕巴着,就怕连之前赏的也要拿出来贴补些才够。”
想了想,青渐又嘱:“让嬷嬷再拿些出来,凡走的都封些银子,好歹主仆一场,临了也不能让人寒心。”
“是。”
一时打发完,青渐算算连自个带刘诚一共十个人,若是照份例用不免有些紧巴,隧召了众人来,说:“既然大家都是不愿走的,便同坐一条船了。将来好不好的且不论,日子终归要过下去,免不了大家辛苦了。都会些什么手艺的,各凭本事,或主内或主外,淘换些银子傍身总是没错,省得受那起势利眼的气。”
一语下去,众皆跃跃欲试,或刺绣、或手工、或书画、或厨艺,各抒己长、各揽一门,将朝露宫史无前例的热闹起来。
另一边宫中打发出去的宫女太监各寻各门,内中有一宫女唤蕊线,被分派至丽妃宫中。丽妃尚在哀里,本就怨愤朝露宫,难免迁怒。那丫头见主子不待见,思去只有讨好卖乖,假哭云:在朝露宫中主骄奴纵、倍受欺凌,不想瑞云殿也如此。丽妃闻言唤了来细细问去,听她倒有一半言语是说着青渐的短处,故冷笑说:“你今儿背着她说她的坏话,保不齐明儿也卖了我。”便要着人拖出去打。
蕊线慌告饶:“娘娘饶命,奴婢闻听娘娘宽仁贤淑这才敢投奔了来,再无二心!”
丽妃上前抬起她的下巴,厉色于眉、眼角带笑:“果真?!”
蕊线捣蒜般点头。
“那好,本宫就给你个机会表忠心。”说了收起面上喜怒,冷冰冰道,“拖出去打!”
外面接连着杖打了二十下,拖回来,颜色煞白、冷汗涔涔。
丽妃假作出怜惜姿态,咂舌:“啧啧啧,真可怜。本宫会记着你的忠心,去罢。”手一挥,底下有眼色的即刻将她拖走。
按规矩被各宫里打罚逐出的宫女只有分到各处做苦役,蕊线还伤着就被连人带包裹的塞进了濯洗房。那本是个欺生压低的地方,劳苦了一日的宫女们大多心生愤懑,来了个新人,难免要践踏一番。于是饭不管、活照干的事连连发生。身上伤口未消,加上劳累、怨惧,蕊线顿发了热,躺在那半死不活无人问津。人人冷眼看着,最后还是陆玉婵看不下去了,自忆新来时也是这般处处遭难,少不得关照几分。蕊线迷糊中感激不已,二人深谈下去竟是出自一宫,嗟唏相惜,自此以姐妹称呼,守望相助。
注: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出自《诗经?魏风?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