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旋转……旋转。
四围的景色走马一般不断滚动重复着，渐渐模糊成了一片，混沌而黑暗。
“……民女苏玉姬，奉命为公子献舞一曲。”
——谁……是谁？谁在那里说话！？
女子的声音清脆如铃，却也同样冷冽如刀，将不断包裹在她周身的浓厚的黑雾刺破，依稀之间透出一线微弱的白光来。夹杂着细细的风和薄薄的雪，轻柔如同那白衣男子的手，抚过她的侧靥。
她忽然觉得安心，翩然旋舞宛若轻盈的蝶，向着那点白光一点点靠近。
“你是‘水’，对么？……若我为你留在这里，你是不是就不会忘了我呢？”
视野在透过那线白光之后忽然间开阔起来，有什么东西落在脸上，凉凉的。
……雪。
这里是哪里？——到处都是雪，细白晶莹落满了似曾相识的小院。身边的小楼剔透洁白如玉，合抱粗的廊柱旁边，隐约是一个雪一般飘忽的白色身影，天风吹拂着他漆黑如羽的鬓发和他冠玉一般的脸颊，幽深的目光游离在她的脸上、和她飞舞的红裙上。
檐下火红的风铃叮当作响，他不经意间抬手握住，铃声细琐，战栗如她的心房。
“我跳得好不好？”
纤细如琉璃般的手腕和脚腕上，银铃渐息，连同她飘曳的大红舞裙亦不再张扬，盈盈垂落在白雪之上，热烈得仿佛是要融化了整个冬天。
红色……红色。
柔和的风骤然间粗粝起来，将不远处那道雪白的身影吹散，她探出手去想要去抓住他的手，他却永远都与她隔着这几步之间的距离，她向前，他便退后。
咫尺之间，遥远得仿若海角天涯。
是了，他从来不曾走远，却也同样从来不曾与她真正靠近。明明亲密如同形影，却永远只是活在彼此间的记忆里，茫茫生死之间，命运沉深如壑。
——他背转过身去，再回首时，已然换上了明媚的大红色喜服。
——而她匍匐倒地，双足上的刺痛钻心，身下的积雪融化复又冻结，葬了她的一生。
“夕颜！我要杀了你！——如果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一定要亲手毁了你！”
他身上的红色忽然间蔓延开来，浸没了她全部的视线，化作地狱里的三千业火，几欲湮灭天地。滚滚跳耀的火光，仿佛是祭献给死亡的盛世欢歌，她重又跳起了那曾经为他跳过千万遍的舞蹈，回眸顾盼之间，潋滟一笑。
“……民女苏玉姬，奉命为公子献舞一曲。”
不！不对……这不是她的记忆，不是她的！
猛然间醒悟过来，却反抗不及。
“告诉你，不要再说什么你是我爹！我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就没有见过我爹娘一眼！至于你……不要再妄想让我当你的棋子了。反正，从你第一次将我带回林家，就没想过要当我是你的女儿一样对待，我不过是个替代品……替代品！”
对了，对了……这才是她的，这才是属于她的记忆。
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从那夜竹林里的大火中开始的，从她亲手所杀的第一个人、她的父亲林海渡之死而开始的！黑暗和疯狂，杀戮与毁灭，从此深深印刻在她的骨髓里，她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呐喊着想要冲破她的躯体——除了血，没有什么可以安抚她躁动的心！
……
“姐姐？姐姐你在哪里？我是叶儿啊！”
漆黑密室外玄玑阁内的大殿里，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的熟悉声音茫然响起，原本握在手中的匕首“咣当”一声跌落在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雪洢忽然抬手紧紧捂住了双耳，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声音，再也无可抑制地大声尖叫起来，单薄的身躯剧烈颤抖如同风中落叶。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骤然间听到这边的声响，叶儿的声音在惊喜之余又不由得添了几许忧色，却无法进入一墙之隔的密室，只得不断地慌乱拍打着黑曜石雕砌的纯黑色墙壁。
混沌的脑海忽然间变得清晰，雪洢渐渐安静下来。抬起头，借着微弱的光线，无语地看向榻上的男子——他依然无声地躺在那里，仿佛永远都不会醒来一样。黑暗反而成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带着她所不知道的他的念想，沉浮在黑甜的梦境里。
——唯一不同的是，原本细白如玉的颈项上多了一线血痕，殷红的血液无声滴落到了枕畔，映着他的皓雪白衣，过分刺眼，隐隐闪烁着诡谲和魅惑。
她依然伏在他的胸口。凝眸望了许久，雪洢忽然探出手去，纤白如玉管般的手指指端沾了温热的血，回手之间，舌尖轻点。
依然是熟悉的腥甜的味道……原来即使是他的血，也和别人并无不同。
口腔里充斥着血气，一点暗紫的颜色复又在那漆黑的眼眸深处重新燃起。雪洢起身扣动黑色灯座后的机簧，巨大而沉重的黑曜石门应声开启。门外的蓝衫少女收手不及，顺势向前倒去，发出一声惊呼。
然而未及倒下，便已然触到了一具温热的躯体。
明明是很熟悉的温度，却在靠近的一瞬间嗅出了血一般腥甜的香气。叶儿一怔，抬头望向面前的女子——黑暗如同浓厚的雾，模糊了她清丽的眉眼，却隐不去她眼中危险的紫。
那样不祥的眼睛，让她忽然觉得恐惧莫名。
仅仅是片刻的沉默，就让四周的空气变得压抑起来。良久，对方忽然轻轻开口，语音熟悉：“叶儿？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么？”
“……”叶儿微微张了张口，竟觉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对方也在沉默，颇有耐心地等待着。
“七小姐？九少爷派人来催了，说那位姑娘已经在‘吹絮’等了很久，问小姐什么时候可以过去。”时刻隐没在玄玑阁主殿各处的白衣女侍中忽然出现了一位，素白的轻纱遮住了同样素净的容颜，只隐隐约约描绘出面纱下姣好的面部轮廓，手中擎着的一点莹白的微光艰难地照出了四周极小的一部分，另那原本天人般的女侍如同黑暗中的幽灵般飘忽轻盈。
这里实在是不像属于人的现世啊……叶儿在心里再一次发出了曾经发出过无数遍的感慨。
然而对这一切已经熟视无睹，雪洢只是将眉梢微微挑了一挑：“姑娘？哪位姑娘？”
“哦！是一位穿白衣服的姐姐！”叶儿一个恍然，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似乎……还在戴孝呢——姐姐你刚才实在是太吓人了，我都忘记了。”
“戴孝？”顿了顿，雪洢忽然垂下眼睫，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呵，我知道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