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数日后。
清晨,日光和煦,清宁宫内殿四处窗牖却紧紧闭着,连道缝隙都没留。
绣榻上,卫淑妃正襟危坐,她身前小茶几上则摆着数盅刚新鲜研磨成粉末的香料。
她手握一柄银调羹小心翼翼将香料按她牢记于心的配方调好。
因当年先帝驾崩时点着大量暖情香,宫里这些年对香料方面格外谨慎,任何带催情药效的香料都一律禁用。
卫淑妃出身小户,仅是地方乡绅之女,年少便被选入宫中充任侍女。
但鲜为人知的是,她的外祖母曾在胭脂铺做过女工,专门调制香料。
她在外祖母的耳濡目染下也略通一二。
调配好的香料先与楠木黏土混合,定型后再阴干几个时辰即可使用。
卫淑妃唇角微勾,眸底泛着一抹诡异的幽光。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脚步声响起,数名太监未经通传便毫无征召闯入殿内。
卫淑妃眉头紧蹙,训斥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可一抬头,见到那领头的太监身穿麒麟服,她又忙收敛起怒容。
麒麟服乃四、五品赐服,即便不是司礼监的人也大概是某宫首领太监,她实在没必要与他们生出龃龉。
“几位公公前来所为何事?”卫淑妃边讪笑着问,边不动声色盖好案上的香料。
为首的太监神色严肃,只冷冰冰道:“淑妃娘娘,圣上宣您即刻前往乾清宫,请娘娘随奴才们走一趟罢。”
闻言,卫淑妃眉心微蹙,皇帝为何突然会宣她到乾清宫去?
在这几名太监拥簇中,她来到乾清宫正殿前,没承想,迎面就与徐后碰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微怔。
卫淑妃率先回神,笑盈盈行礼,试探着问:“徐姐姐怎么也过来了?”
徐后却一言不发,神色略显不自在。
方才前往仁寿宫请她的小太监称宝匣已开,内里有道密诏与亡女长乐有关,她自然心急火燎赶来。
只是没料到为何卫淑妃也会前来。
气氛僵持一瞬。
好在没半会儿乾清宫总管太监常英便亲自迎了上来。
“两位娘娘快快请进!”他讪笑着甩了甩手中的拂尘,示意往里请。
徐后与卫淑妃这才一前一后步入乾清宫正殿里。
卫淑妃不着痕迹地飞快环视一圈。
殿内空旷敞亮,除皇帝与太子夫妇外,那南苑提督之女苏青岚竟也在场,身旁还站着个身穿仙鹤纹官袍的中年男子。
思忖片刻,卫淑妃眸底登时划过一抹喜色。
上回她本想趁皇帝对杨氏那狐媚子尚有情分,请求他给太子另选太子妃,可当时皇帝并未应允。
莫非皇帝是改变主意了?
各种猜测在她脑海中飞快闪过,不论何种结果似乎都是她乐见其成的。
虽说这南苑提督府苏家远不如武定侯府宋家显赫,可也好歹从一品大员,还有先帝伴读这层身份……
不管这苏青岚是成为新太子妃或是太子侧妃,于他们母子而言都百利无一害。
而徐后见苏敬义身旁还站着个年轻女子,却是恍了恍神,眼眶发热。
她知晓苏敬义有个女儿与她的长乐同岁,如今也这般大了……
殿内沉寂半晌,杨满愿悄悄抬眼看向身侧高挑挺拔的青年。
只见他脸庞清朗如玉,一袭浅月白锦袍纤尘不染,眸底却似缭绕着浓得化不开的晨雾,神色晦暗难明。
似有所感,萧琂忽然垂眸,恰好对上她的视线。
“看孤做什么?”他用唇语轻声问,又伸手牵住她。
在人前这般亲昵,杨满愿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别开了眼,耳朵微微发红。
亏她还担心他即将与生母相认会紧张呢……
萧琂失笑,随即重新垂下眼眸,长睫的阴影遮住眸光。
御座上,皇帝将他们夫妻俩的互动看在眼里,脸色阴沉得像要滴下水来。
他剑眉拧起,冷声吩咐:“苏爱卿,你来重新说说这桩事的来龙去脉。”
话音方落,徐后与卫淑妃同时好奇地看向苏敬义。
苏敬义深吸口气,拱手道:“是,微臣遵旨。”
缕缕日光从大殿正门斜切照入,细小尘埃飘浮在光束中,他稍稍侧身,朝徐后的方向作揖。
“皇后娘娘。”他嗓音干涩仿佛被砂纸磨砺过,“这几封都是先帝当年给微臣的亲笔书信,还请娘娘亲自瞧瞧罢。”
徐后愣了下,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从他手中接过书信。
见这书信确实是先帝亲笔,她才定了定神,耐着性子仔细从头看起。
可才看到一半,她便双眼瞪直,犹如遭到晴天霹雳。
她的孩子不仅没有夭折,还被调换了?太子才是她所生?
徐后继续快速往下看,整颗心如坠冰窖。
怎么会,怎么会……她踉跄着后退几步,脸上瞬时失去血色。
卫淑妃一头雾水,又装模作样地搀扶她,“徐姐姐这是怎么了?”
徐后却猛地将她甩开,“滚开,别碰本宫!”
卫淑妃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
旋即,徐后满是不可置信地看向苏敬义,声线发颤,语无伦次:“这,都是真的?”
“书信里,都是真的?”
“是真的,娘娘。”苏敬义不忍心与她对视,心中早被巨大的愧疚填满。
“除这几封书信,先帝还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留了道密诏。”
候在一旁的常英也适时捧着宝匣呈递到徐后面前。
苏敬义继续介绍:“这宝匣是在圣上与太子以及数位内阁大臣的见证下,从大殿上方这正大光明匾额后取下来的。”
“内里密诏不仅盖了传国玉玺,还盖了几枚先帝年少时亲手雕刻的私印,这些私印当年就全都陪葬帝陵……”
言外之意,宝匣里的密诏除先帝外不大可能有旁人能伪造。
殿内空气凝结半晌,落针可闻。
见他们如此郑重其事,卫淑妃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那几封书信和所谓的密诏到底写了什么?她如芒刺背。
徐后立在原地愣怔出神,好一会儿她才颤手展开这封密诏。
密诏同样是先帝亲笔,内容也比那几封书信简洁正式许多,叙述了当年调换两个孩子的来龙去脉。
徐后又是哭又是笑,低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莫名有些渗人。
何其讽刺?原来在她遇喜之初,她的丈夫就开始防备她和她的家人,包括她腹中的胎儿……
她沉浸着亲手杀女的痛苦中煎熬度过十数年,结果这么多年来亲生儿子一直就近在咫尺……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又倏地看向不远处那对宛如璧人的年轻夫妇,身子不禁晃了晃。
杨满愿也因她这凄楚的哭声而感到压抑,眸中泪水顺着眼角滚落。
萧琂安慰似的轻捏了下妻子的手心,随即才松开了她,径自上前朝徐后的方向走去。
他作揖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又沉声唤了句“母亲。”
卫淑妃见状眉心紧蹙,琂儿这孩子到底是何意?
她这生母好端端在这儿呢,他竟认徐氏那疯妇为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