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满愿眼眸低垂,灯影中浓翘羽睫似乎在轻轻发颤。
直到如今再回想起那夜她仍心有余悸,当时那种无助惊慌的绝望感她还记忆犹新。
若那夜她遇上的不是皇帝,而是别有用心的歹徒……失身尚且是小事,就怕会牵连全家和她一同命丧黄泉。
最初杨满愿以为那小太监是受徐后指使害她,毕竟那夜徐后初见她时的反应实在诡异。
后来她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卫淑妃却趁太子出京赈灾之际邀她夜赏昙花,将她引至御花园。
那夜的事再度重演,她没能再如初次那般顺利逃脱,而是被囚禁在西苑瀛台一月多。
两次遇害如出一辙,极大概率出自同一人手笔……
不知为何,她有种无法言喻的直觉,那小太监向她撒的催情粉末,很可能就是当年致先帝崩殂的暖情香。
杨满愿心乱如麻,藏在袖中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连疼痛都毫无察觉。
萧琂也正仔细看着她。
晚膳后她便顺道沐浴过,换了身浅青色软缎寝衣,此刻倚坐在床头,长发松松挽着,双颊粉润,娇艳丰盈。
他自小便知自己与父亲不同,父亲已有他这个嗣子,可以心安理得虚置六宫,不近女色,而他却必须承担起延续帝系血脉的责任。
在他的设想里,他的妻子大抵是个端庄娴熟的世家女,相貌未必出众,与他相敬如宾即可。
可现实却与他的设想截然相反。
他的愿愿并非出身勋贵世家,姿容艳丽,而他也做不到心如止水,会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让她欢喜。
尽管她心中不止有他一人。
其实他也远没有表面上那般淡定从容。
这几日接连撞破妻子与父亲背着他缠绵,眼睁睁看着她们日渐情浓,心底叫嚣的妒意如野草般疯长……
半晌后,杨满愿忽然问:“子安,那暖情香可有查出是怎么回事?”
萧琂收敛心绪,温声解释:“当时咸福宫并无主位,西侧殿住的是贵人姜氏,事发后她当场用金钗刺喉自尽,她身边的宫人也称香料是她亲自点的。”
“贵人姜氏?”杨满愿诧异抬眼,“她是皇祖母母家的人?”
可若是姜太后母家的人,为何只封为贵人?
贵人之上还有嫔、妃、贵妃、皇贵妃,依姜太后的性情,她母家的女子初封也该是妃位以上才对。
“姜贵人确实是姜家送入宫的,但她只是皇祖母二弟的义女,据闻是江南织造府蓄养的优伶。”
说到此处,萧琂微微顿了下。
传言中那位姜贵人有倾城之貌。曾有口无遮拦的老太监在私下提过,太子妃与昔日的姜贵人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这事尚未传开便被他压下,那老太监也被打发到京郊皇庄,严加看管。
若是这事让杨满愿知晓,她定会茅塞顿开,为何姜太后会在数百名秀女中破例将她这个小户女记名留选,而徐后见到她后却又是哭又是笑,迹类疯迷。
杨满愿又忍不住问:“父皇与皇祖母平日如此生疏,可是因为这件事?”
虽是义女,可到底和姜家脱不了干系。
萧琂默了片刻,“确实有这个原因,但并不全是。”
说话间,他抬手放下架子床两侧的月牙状金钩,纱帐徐徐落下。
床榻间霎时昏暗下来,而帘外仍灯影幢幢,满室烛火摇曳。
杨满愿见状默默爬进床榻里侧,掀开绣被钻进去,“那还有什么原因?”
萧琂也躺下来,隔着薄被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低头亲她发顶。
“愿愿可知晓父皇幼年是养在皇祖父的皇贵妃唐氏宫里的?”
杨满愿点点头,这事在宫中不算什么秘事,她是听说过的。
皇贵妃唐氏乃文帝生母家的表妹,曾生育文帝次子,皇次子夭折后她又抚养了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圣上。
萧琂声音微低沉:“唐皇贵妃并不喜父皇这个养子,她身边伺候的人也对父皇多有怠慢,后来唐妃重病沉疴,钦天监批测称她与父皇命格相克,此后父皇便被软禁在御花园宣光阁多年。”
杨满愿闻言瞳孔微张,她与皇帝前两次意外亲密皆是在宣光阁。
可她并不知那处曾是皇帝被软禁的地方,更不知他幼年时有过这般境遇。
萧琂解开她垂在肩头的发带,少女一袭墨发顷刻披散开来,犹如上等绸缎。
他捻起一缕发丝缠绕在指尖,缓缓道:
“皇祖父爱重唐妃,曾动过要处死父皇为唐妃祈福的心思,皇祖母为明哲保身,率先撇清与父皇的关系,唯有先帝坚持为父皇求情。”
杨满愿心中震颤,久久不语。
她初次见皇帝公爹时,他已在位十数年,为万乘之尊,威挺健硕,气势冷厉。
她也很难想象他曾经身陷囹圄、性命难保的模样。
萧琂又道:“待父皇承继大统,他又雷厉风行处置大批为非作歹的姜氏族人,此后皇祖母与父皇之间也愈发冷淡疏离。”
他们父子间如今有些微妙的竞争关系,但他也没借机添油加醋,只如实复述自己知晓的一切。
比起父亲,他已幸运许多,他也从不认为是父亲抢夺了他的皇位。
先皇驾崩时他才刚满周岁,彼时大梁内忧外患频发,若他幼年继位,主少国疑,局面只会更糟糕。
一时殿中寂静无声,只剩烛火荜拨。
心中纷乱思绪不过转瞬,杨满愿很快冷静下来。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她父亲在冀州推行变法受挫之事,其余杂事可以暂且按下。
翌日,天刚蒙蒙亮,萧琂便起身梳洗,又在一众内官的簇拥中前往文华殿进行早课。
往常这时候杨满愿仍熟睡着,今日她却一反常态,早早起来梳妆打扮。
宫人们有序打开殿中每扇轩窗,柔亮晨光倾洒而入,映得内殿一片敞亮。
杨满愿透过西洋镜看向身后的杏云,低声问:“杏云,佟林现下可在东宫?”
杏云忙不迭回道:“在的,方才奴婢进来前才看到他了。”
沉吟须臾,杨满愿道:“你去和他说一声,派些人到侍郎府加强防守,如今家里就剩阿娘和真真,我实在不放心。”
没等杏云应下,她又改了主意,“算了,你直接让他派人去把阿娘和真真接进宫来小住几日罢。”
“再让人将衍庆殿收拾出来,让阿娘和真真暂住一段时日。”
杏云连连点头,“是,奴婢这就去办。”
用过早膳后,杨满愿估摸着早朝该结束了,便启程前往乾清宫。
她不能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