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这时,南书房东侧的落地西洋自鸣钟“叮咚”作响,清脆悦耳,缭绕盘旋。
已是子时,夜深露重,室内却是灯火通明,金丝楠木书案上奏章堆叠如山。
皇帝只冷冷道:“常英,朕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深更半夜接见与他年龄相仿的先皇遗妃,还是他嗣子的生母,像什么话?
常英讪讪干笑,“奴才方才便与淑妃娘娘说了,这夜也深了,圣上不便接见,可淑妃娘娘却说,她是为着太子妃的事来的……”
涉及太子妃这位被圣上捧着心尖尖儿上的人物,常英也不敢自作主张,只能斗胆进来通传一声。
果不其然,他说起“太子妃”三个字时,皇帝翻看奏折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今日午歇时,杨满愿半梦半醒间扇了他一记耳光,声音挺响,但那力道于他而言轻飘飘的。
身居高位多年,皇帝从未被人如此放肆地对待过,可他非但没有动怒,反倒因此欲火大炽。
那记耳光的触感此刻依旧清晰,他喉头微动,眸色暗了下来。
只是甘肃捐监案事关重大,牵连甚广,他必须提前回宫安排严查此事。
偏她那会子却睡得极沉,他也不忍心把她弄醒,只能先自行启程回宫,留儿子在南苑守着她。
沉吟良久,皇帝沉声吩咐:“传她进来罢。”
常英暗暗松了口气,忙不迭道:“是,奴才这就派人去请淑妃娘娘进来。”
乾清门外,卫淑妃已等候多时。
春夜微凉,她外披一袭烟青色鹤氅,头挽低髻,只斜插几支的玉簪,身上再无多余装饰。
她的容貌只算中上,眉清目秀,素净打扮更衬得她清新雅致些。
卫淑妃其实也拿不准皇帝会不会见自己,可她不愿再坐以待毙,只能冒险连夜前来。
若说从前,她也只是嫌弃杨满愿出身寒微,对东宫毫无助力,如今她简直是将她看作了眼中钉、肉中刺。
在卫淑妃看来,皇帝选个小户女为太子妃是出于忌惮,故意要打压东宫。
而后皇帝又罔顾人伦与太子妃苟且,分明就是在刻意羞辱她的儿子!
杨氏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有何资格成为她儿子的嫡妻、当朝太子妃?
心里万般思绪翻涌,她双手紧紧攥住衣袖,指节发白。
此刻她倒是忘了,最初把人往皇帝身边送的,正是她自己。
寂静夜色中,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数名小太监提着灯笼迎了上来。
“淑妃娘娘,圣上宣您入内,奴才们为您带路。”
卫淑妃眸光微动,当即勾起一抹温婉浅笑,“有劳几位小公公了。”
她身边的大宫女绿霞也不动声色地往领头的小太监手里塞了个荷包,分量不轻,沉甸甸的。
卫淑妃平素日子过得极简省,俸禄多是赏了人,且她出手大方,动辄便是几十上百两,能抵许多宫女太监好几年的俸禄。
宫里受过她恩惠的人极多,阖宫上下提起这位淑妃娘娘也多是吹捧她仁厚慈善的。
可惜乾清宫这几个小太监并不领她的情。
领头的小太监面不改色道:“无功不受禄,淑妃娘娘请随奴才们走罢。”
他们虽位卑人微,却也是天子近侍,岂是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
卫淑妃也不羞恼,只温柔可亲地笑了笑。
踏入偌大空旷的乾清门广场,往里左拐再深入数十步,便是皇帝惯常处理政务的南书房。
卫淑妃曾是南书房的侍书女史,只是南书房经过数度翻修,早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款步进入殿内,一股凌厉威严的气势铺天盖地压过来,压得人心口发闷。
卫淑妃欲要福身行礼,便听男人低沉冷漠的声音响起:“有话直说,朕没功夫听你绕弯。”
皇帝淡淡掀眸,后背朝御座微微仰靠,周身毫不收敛地散发着凛冽如寒冰的压迫感。
身为先皇遗妃,卫淑妃几乎没有机会面见当朝皇帝,眼下便是她初次被接见。
饶是她浸\淫宫闱多年,自诩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当下竟也被对方的帝王气势慑住了。
她脑中疾速运转斟酌措辞,掩藏在衣袖下的双手却是颤了下。
西洋钟细微的“嘀嗒”声响在南书房里回荡,弦月升至中天,冷清的月光透过轩窗洒入,金砖地上光影斑驳。
半刻钟过去,皇帝眉眼间渐染不耐,曲指轻叩桌案。
卫淑妃稳了稳心神,缓缓道出她的来意。
皇帝一言不发,但似乎并不意外,幽深墨眸恍如一潭毫无波澜的古井,疏离淡漠,喜怒难辨。
翌日,早朝结束。
日上三竿,杨满愿还在床帷内酣畅熟睡,萧琂早早便起身到晏清殿另一侧的书房进行早课。
他料想此次为期一月的南苑春狩恐怕要提前结束,计划着等妻子醒来再带她外出四处逛逛。
可他没想到的是,此时他的父皇已悄无声息地闯入了他与妻子的寝房。
杨满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双颊酡红,眼眸湿润。
她揉了揉眼睛,低喃似的喊了句“皇上”,声音微微沙哑。
皇帝心中一软,他握住儿媳柔软的小手把玩,忽然道:“愿儿乖,再扇朕一次耳光试试。”
闻言,杨满愿愣了好一会儿。
反应过来后,她杏眸圆瞪,立时清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