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兆丰胡同的拐角处有家极隐秘的小书斋,是个家道中落的纨绔子弟开的,他私下里将自家的藏书摆出来供人借读。
因他定价不低,进书斋就要先给一两银子,故而生意并不兴旺。
时下一两银子能购入二石稻米,一石约一百八十斤米,光是进书斋就得费去三百六十斤米,确实不划算。
不缺银钱的看不上他的藏书,想看的又大多舍不得废这一两银子,常客也就只有女扮男装的杨静真了。
一身书童打扮的杨静真坐在书斋角落,兴致勃勃地翻看着手中的《绣榻秘史》。
正看到紧张刺激的桥段时,一个锦衣男子闯了进来,店家被他周身冷凝的气势所摄,甚至没敢朝他要钱。
杨静真惊得瞪大了眼,这分明是昨日才刚见过的东宫首领内官。
她下意识就手忙脚乱地将话本子塞进宽袖里。
“还请杨姑娘随我走一趟。”佟林缓缓抬起眼皮。
杨静真见他找到这儿来了,心想定是长姐找她有急事,自然赶紧跳起身来。
店家欲言又止地看向她,悄悄朝她做了个捻手指要钱的手势。
杨静真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看的是风月话本,咬了咬牙就交出了六两银子的买书钱。
回到杨府,杨父杨母早在马车上等着了,她也没来得及更衣,就这么一身书童装扮就登上了马车。
看到这个误事的顽劣次女,薛淑兰拧着她的耳朵训了一通。
杨谦行在旁劝了两句,心中感叹自家两个女儿怎么恰好是反着来的。
长女满愿自幼便乖巧懂事,给册书卷就能静坐一日,次女静真从会走路就跟个皮猴儿似的,三日不训就敢上房揭瓦。
待他们一家三口抵达西郊玉泉山时,太子夫妇已在玉泉行宫的清音斋入住。
清音斋的后罩房,卷起一道又一道的纱帘,便可见一方圆池,内里盛满澄洁似玉的热泉。
恰好杨满愿浑身酸软,当下便入泉浸泡解解乏。
泉水偏烫,却是能忍受的程度,杨满愿后背倚在池壁,双眸微阖,颈子以下尽数没入池中,舒适至极。
萧琂立在层层纱帘外,看着那方热气氤氲的池子中少女的曼妙身影,喉结滚了滚。
沉吟片刻,他还是退了出去。
他担心自己会再度失控伤着妻子。
随即,萧琂径自走向清音斋西侧的小书房,并在酸枝木书桌后的靠背太师椅坐了下来。
早已侯在此处的佟林向他禀报杨家人已入住不远处的澄心院,又呈递方才新送来的密报。
再三斟酌,佟林还是没将太子妃之妹偷阅风月书的事上报。
他本是锦衣卫出身,视力听力极敏锐,方才一眼便看清了杨二小姐手中捧的什么书。
此事关乎女子的闺誉,且于东宫而言毫无影响,还是不说为好。
萧琂微微颔首,将密报接了过来。
他并非坐以待毙之人,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父亲变本加厉地欺辱他们夫妻二人。
将妻子带来玉泉山便他计划之一,拱卫京师的二十六卫中,与他往来最密切的腾骧左卫正是驻守在西郊。
“宫里,可有什么动静?”萧琂抿唇问。
佟林回道:“圣上听说您与太子妃出宫,并无任何反应,方才接见了工部尚书商议修缮先蚕坛。”
萧琂俊秀的眉几乎是立即皱了起来。
因今上后位虚置,十数年间皆无当朝国母能主持亲蚕礼,位于西苑东北隅的先蚕坛也渐渐荒废了下来。
皇帝心血来潮修缮先蚕坛,分明在暗示即将重启停摆十数年的亲蚕礼。
昨日已是依照皇后千秋的规格为太子妃办生辰,来日恐怕也是要太子妃代皇后行亲蚕礼。
沉默须臾,萧琂握起紫毫笔,轻蘸砚台,缓缓在洒金宣纸上落墨。
“孤知晓了,你先下去罢。”
佟林没再言语,揖礼告退。
刚退出小书房,正好又碰上了前来清音斋给太子妃请安的杨家人。
今晨还一身书童装扮的小姑娘已换上了簇新的豆绿色百蝶纹云锦袄裙,头梳丱髻,颈间挂着珍珠璎珞金项圈。
皆是他方才命人送去的。
杨静真心乱如麻,生怕这位佟首领向父母告发她偷看风月话本的事。
她只是一时好奇才翻看几页,谁曾想那本《绣榻秘史》的剧情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一看就停不下来了。
好在他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杨静真这才放下心来。
她们一家在宫人的带领下进入清音斋待客的堂屋坐下。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才听长廊另一头蓦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十数名宫人簇拥着一位装束清雅却容貌出众的丰腴女子迤逦而来。
杨谦行与妻女对视几眼,纷纷起身外出恭迎。
没等他们行礼,杨满愿急忙拦了下来。
她拉着母亲的手,笑盈盈道:“这儿又不是宫里,阿爹阿娘还有真真都不必拘束,快坐。”
堂屋中火盆烧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微响,一派暖意融融。
每张檀木茶几上都摆了从宫里带出来的茶点,滴酥鲍螺、八珍糕、松子百合酥、龙须糖等,琳琅满目,种类齐全。
宫人们又行云流水般为每人新沏一盏峨眉雪芽,顷刻间茶香四溢。
昨日已同母亲妹妹寒暄了一番,杨满愿这会子便将父亲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阿爹在外数月清减了不少。”她眼眶倏地红了。
杨谦行乐呵呵道:“愿愿看岔了,为父分明是壮实了不少。”
他喋喋不休地说起这几个月在外清丈田亩的趣事,本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说的全是喜事。
杨静真袖中藏了个话本子,一整日都坐立难安。
她也没敢藏在澄心堂里,生怕被宫人发现,只好随时随身带着。
杨满愿看出了妹妹的不对劲,分别前寻了个借口将她带到侧间去。
“说说,怎么回事?”杨满愿抬手轻刮妹妹的鼻子。
杨静真迟疑了一会儿,才扭扭捏捏地将袖中的话本子取了出来。
“阿姐,求您帮我藏起来罢,别让爹娘知道!”
杨满愿微怔,看到书封上《绣榻秘史》四个大字,惊得杏眸圆瞪。
“你……”
她欲要开口训斥,杨静真已将话本塞进她的手里,又提起裙摆一溜烟逃跑了。
杨满愿像是被烫着手,又不敢随手放下,生怕被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