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月始终没有应允付荣的计划。她甚至和他强调,此事必须根据正规程序实施,一步都不可有外力介入。不论结果如何,她都欣然接受。付荣对钟月那固执的模样表示不解与不屑。他反斥她是一个误入资本主义时代的圣母。而她却面露不忍地说,我不能让你沾着别人的血。
付荣突然就明白钟月的用意。死亡是不可扭转的。如果陈旦死了,那么钟月的道德板上就会出现一个永久的污点。她抹不净,涂不掉。她会消耗大量的时间用来谴责自我,并尽可能地让自己暴露在负罪的鞭笞之下。什么感情,什么工作,什么人生,都会因为这件徇私枉法的血案而一一告吹。她浑浑噩噩且战战兢兢地过着混乱的日子,惶恐地等待一个阴差阳错的意外事故把她带走。不过在此之前,她必须扛着罪孽,艰辛且痛苦地度过每日的煎熬。试问以这种精神状态的人,还有什么精力去做其他事情呢?
倘若付荣想要和钟月好好过下去,那么肆意妄为的做事风格就该改一改了。他不能只顾着自己,而忽略她的想法。他为了自己,为了她,为了他们,只好咬牙切齿地打消邪恶的念头。
趁着身体恢复的短暂假期,钟月乘坐上绿皮火车,回了一趟西北老家。她没有把出远门的事情告诉任何人。这就意味着付荣看见的是一间黑漆漆的出租屋。小房子一眼看到头,根本无需寻找,就看得出女屋主跑路了。
为什么说是跑路了呢?
因为他发现放在衣柜上方的行李箱不见了。他震惊不已地呆站在衣柜前,随后竟然号啕大哭起来。他觉得自己又被骗了。虽然,他说不出“又”是从何而来。他跌跌撞撞地来到客厅,立即拨打钟月的电话。他在等待的过程中,在想对方若是不接,便把她列为在逃通缉犯!
好啊,电话无法接通。
他瘫倒在地,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
钟月的故乡比印象中更加荒凉。乘坐二十个小时的硬卧和六个小时的大巴,接着换乘一人四十块钱的野鸡车,总计耗时两天一夜才到这么一个僻远的地方。
一个村落,鳏寡孤独。
前不着地,后不着店。
黄土高坡,沙尘滚滚。
热浪翻涌,一望无垠。
总归来说,就是贫穷。
大家说说,就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她又何必和付荣提起呢?他肯定会因为分离焦虑症而坚决不让她离开半步。她甚至侥幸地想,假如这个大孩子可以因此知难而退也是一种好事。
父亲亲手搭建的房子还未被岁月侵蚀殆尽。厨房的铁锅还在炕上,卧室的木板床还没有碎,院里的小竹椅还能坐人。只是用泥土砌成的围墙缺了半边,就像是被咬掉一口的面包片。回老家的第一天,钟月就在院里割草。废弃的前院里长满了半个人高的杂草。她利索地挥着镰刀,然后把草摞成一捆捆,堆放在厨房里。
兴许是太久没有干农活了,她在抬水的时候,居然摔了一个狗吃屎。扁担掉在地上。前后两个铁皮水桶各自晃出了大半桶水。干涸的土地瞬间把水份尽数吸收进自己的体内。她站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泥沙,接着捡起扁担和铁桶,原路返回至村口的水井。人们往往在这种情况会怒不可遏地发烂渣,并且怒指苍天没有被自己一个好的身家背景。
钟月也曾怨过自己的出身。尤其是她看着同龄人从贵族学校出来,高高兴兴地坐上父亲的奔驰。她低头看着自己一身蓝色棉麻的工厂制服,发现胸前的工作牌并不是的校徽。她们都是十六岁的女孩,一个是学生,一个是厂妹。
要问她恨吗?
恨啊。
肯定恨啊。
但是恨有用吗?
父母亲尽力了,他们已经把自己的所有都给了子女。
那她还恨吗?
她不恨了。
她开始思念自己的爹娘。
返回的途中,钟月险些又摔一跤。因为付荣就在站在她的不远处。她不解地皱起眉头,看着这个奉行精致主义的男人竟然能够忍受邋遢的自己。他身上那件低饱和的宝蓝色西服外套发皱了,上浆的衣领歪歪扭扭地撇在一边,领带似一根脱水的咸菜挂在胸口,皮鞋和裤管上沾着薄薄的一层黄沙,更别说手中快要枯萎的一大束真昼月季花。
如果说从前的付总是个公子哥,那么现在的男人则是流浪汉。到底是谁有那个天大的本事,可以把娇生惯养的男主角挟持过来的呀?!钟月扛着装满水的铁桶,稳稳当当地慢慢走过去。她是越发迷惑地把付荣上上下下看了几遍,问道。
“您来干啥?”
付荣神色阴沉地敌视钟月,逐字逐字从齿间挤出。
“我来这里逛街。”
钟月欢快地仰天大笑起来。她笑得花枝乱颤,一时忘记肩膀扛着东西。桶里不慎晃出几摊清水,哗啦哗啦甩出去两声。她连忙闭紧嘴巴,稳住摇晃的身体。她不敢大声笑了,可以仍旧能看出眼里喷涌的喜悦。
付荣憋着一肚子气却无从发泄。他在得知钟月的去向,便迅速地擦干眼泪,毫不犹豫地驱车赶往目的地他行色匆忙地只带了手机和钱包。那月季花,还是中途买的。他以为路途并不遥远,以为鲜花可以撑到隔天。可是,他显然低估了中国版图的辽阔性和巨大性。他根据手机导航,连跨四省,穿过数条高速公路和高山矮楼。
高架桥上唯一的跑车与绿皮火车轨道相接近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正要前往一个贫瘠的未知之地。因为一场说走就走的单人旅行,他只能从加油站的商店购买必需品。譬如牙刷,牙膏,纸巾,泡面,矿泉水,毛巾,还有一个特殊用处的胶盆。他的洗漱问题都是在又臭又脏的加油站洗手间里解决的。至于胶盆,他不是用来接水洗脸,而是用来养植鲜花。
他希望这束花尽可能地完好地送到丑女人的手上。所以,他不停地用一瓶又一瓶矿泉水去供养它的生命。试错成本在压缩,时间秒数在运动。因为地区偏僻而导致手机信号减弱,那该死的导航让男车主绕错了几次路。这个复杂的路途中,他不断地向路边的当地人询问去向是否正确。
不过当地人多数为老人,他们讲得清方言,却讲不清普通话。一个孤独的外地人和当地人鸡同鸭讲,必须连想带猜地一边比划,一边思考。在这几日的风餐露宿里,他因为个人卫生和路途遥远,对钟月的不辞而别愈发地感到愤怒。
可是愤怒又能怎样呢?
他已经答应过她,不会再伤害她了。
这有什么办法?
是他把自己的后路却断的。
一条有进无退的孤独公路上,男人只能痛心疾首地吵嚷着要掐死钟月。就是怀着如此坚定的信念,付荣昂首阔步地走向钟月。他扬起右手,似想把鲜花砸在她的脸上。
那么,他砸下去了吗?
当然没有!
他放下手,气愤又失望地看着尽数凋敝的花儿。
瞧见付荣失落沮丧,钟月笑意嫣然。
这个蠢男人根本不知道属于他的月季花依旧鲜艳。
呈现在付荣眼前的不再是苍白的概括性文字。周遭的一草一木静默地叙述一个女人的前半生。淡黄的土地裂开细密的缝隙,干燥的泥屋承载厚重的历史,破陋的木门掩盖旧日的往事。他看见矮小的门槛边上长着几株夹缝生存的野苗。他相信过不久,它们会缺水而死。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钟月,却见她湿润的脸庞和水灵的眼睛。
她出了汗。
出了很多很多的汗。
他想不出这片荒芜苦困的地方为什么会生出一颗饱满润泽的珍珠。
这里明明不是大海呀。
青紫的烙印在她的脸上大声喧哗。但是,他仍然觉得它们没有让她的美落败。
他的心怦怦跳着。
突然间,一个气球在男人的膀胱里涨大。他的思绪从上面转移到下面。他越是克制,越是放大脑中的念头。
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呢?
付荣不安地东瞄西瞟,似乎在寻找什么宝藏。钟月长长地饮一口葫芦瓢里清甜的凉水,侧目观察付荣那难以启齿的样子。她放在水瓢,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道。
“找洗手间吧?我这儿没有,您随处选个地儿拉吧。”
付荣陡然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钟月又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这回儿,他难为情地看着她足足笑了三分钟。等她笑够了,一边擦着眼角的泪水,一边指着对面的小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喏,那儿呢,那儿呢,那就是厕所,洗干净了的。哎呀,怕啥呀!没有门就没有门呗,我又不会偷看。别矫情了,赶快上吧。诶,我先问问,您要吃米饭还是面条?都行?那就吃手擀面。”
付荣一身清爽地走出去,发现丑女人又不见了。他冲进被柴火熏黑的厨房里,看见红砖炕上放着一个用不锈钢盘盖着的不锈钢盆。他揭盖盘子,里头是一团正在醒发的白面。钟月刚走不远,就听到犬吠。她转过去,看见付荣火急火燎地跑过来。男人像只迷路的小狗,去哪儿都要跟着女主人。
能理解的。
毕竟人生地不熟,他怕她又把自己丢下。
付荣默不作声地走在钟月的身后,脑中不经意地浮现一出从未发生过的景象。这不是出自他的梦,可是陌生的即视感却又如此清晰。同样是走在硬实的土路上,同样是顶着刺眼的大太阳,同样是存着躁郁的心情。他还预见到她正要去的地方是一处坟地。
世界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还是说,他其实是个能够预知未来的超能力者?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他来到钟月身旁,低头看着她手中拎着的黑色塑料袋,问道。
“袋子里面是什么?”
“黄纸蜡烛。”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去坟地。”
付荣的心陡然一坠,内心慌乱地问道。
“去那儿干嘛?”
钟月轻轻柔柔地说道。
“看妈妈,看爸爸,看弟弟。”
“我也可以去吗?”
“狗皮膏药不是都贴上来了嘛。”
付荣遽然被一口郁气噎住了。他连续吞了几啖口水,惊愕之中夹杂着愤怒地问道。
“我才不想当狗皮药膏!我千里迢迢过来,难道你是想让我走吗?”
他立即后悔问出这个愚蠢的问题了,因为钟月用一抹意味深沉的笑容把他给打发了。她是完完全全地把他引以为傲的标志性神态给学去了。
你瞧她演绎得多么惟妙惟肖呀。
他在上一秒还处于懊丧当中,而下一秒却独自窃喜起来。
不都说近朱则赤,近墨者黑吗?
她可以得到他的神态和举动的真传,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习惯他的存在呢?
唔,有根有据,事实成立。
那么按照这个逻辑发展下去,她迟早会和他一样患得患失。
这是嫉妒之毒在发挥作用。
她平等地妒忌每个靠近他的女人,就像他平等地妒忌每个靠近她的男人!
他有了同甘共苦的病友,下了地狱也不会感到寂寞。他期待她能够在将来爆发更多的负面情绪,以便彼此的肉体和灵魂尽快融合一体。届时,他们不分彼此,犹如一对共存双生子。
谁都离不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