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您就是許娘子吧?”曲娘子撂下手中的官衣与官帽,衙署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来回方便不少。
許娘子微微点头见过,她看上年龄不算大,最多不过二十五六,穿的是私服,带两把穿刺匕首和一把机关弩。
“我是,惊扰了您家中亲眷还请曲娘子见谅。”
“想来許娘子必然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时下愿闻其详。”
“我是个笨嘴拙舌的人,还请曲娘子自己看这封信。”
許娘子的手搭上腰间的竹篾器,不知道从哪儿就掉出来一根约十厘大小的纸筒,“啪”地一声脆响,挺在了曲娘子面前的如意花几上。
曲娘子微微瞪大了双眼,略有些迟疑地捉住那根纸筒,指尖触及纸面是最最普通的流石纸,细看上下边缘处有嵌藏起来的整根青竹丝,这是策书!!
“我想答禄花赤城恢复旧称也是很不错的,”看过策书后曲娘子这样说道,“从前是叫什么来着?啊!远山城!”
“是个好名字,”許娘子把策书拿回来放好,“所以我此行的目的就是办这件事,曲娘子在第一关做了多久台吉?”
“今年是第四年。”
“日后直通殿前正是前途坦荡、如日中天,只做到台吉不觉得可惜吗?”
“能够镇守十二关的第一关时下不觉得可惜,上臣也罢下僚也好,都是为我夏人,为我天下。”
“希望我以后也能这么想,所以才有人想让我头一个一定要知会曲娘子,终究是文校苑出来的博学优士。”
“許娘子谬赞了,十二位台吉又有哪位不是文校苑出来的博学?时下只是守已正身,愘尽本分。”
許娘子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她打量着曲娘子家的前堂,又有些不大在意地抽了抽鼻子,吸进肺里穿堂而过的饭菜香。
“我也饿了。”許娘子低下头半是嘟囔着说道。
曲娘子有些惊愕地眨眨眼,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留下这位客人吃晚饭,“……”
“嗯,我该走了,家中亲眷还在客栈等着我回去呢,回见吧曲娘子。”
“啊?那……时下就不送您出门了?”
“尽管留步。”
許娘子走出影壁,替曲娘子家关好街门,这会儿街上还有不少行人,街灯也都亮堂堂的。
她到街上以后向左转去,两把穿刺匕首在腰间撞来撞去,她那一大家子人投的是民宿而非官驿。
曲娘子等听不到那轻快的脚步声才下了台阶去闩好街门,她扶着门闩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走回后堂去。
树影匍匐在脚下,月光洒在屋顶上,抬头就能瞧见数不尽的星星,偶有夜鸟飞过,只像一块漆黑的剪影小像。
天边不见云,兴许它们都还在,但在这夜色里瞧不真切,咸蛋黄似的月亮静悄悄的落下,羞答答的太阳露出刺眼的金黄。
“台吉。”丛林大踏步走进前堂,左右看不见他要找的人,便又穿过折扇门进到后堂去。
桌上的饭菜还没有澈下,一双用过的筷子放在半碗白粥上,丛林自顾自地坐下,拿起那双筷子径直大口吃了起来。
“哟呵,你倒是不跟我客气,味道还不错吧?”蒲海出现在后堂门外,手指间夹着一只攀黑蛇纹的羽箭。
“嘿嘿,我吃过最好吃的饭菜永远是您做的,味道当然是没得说。”
“北海那边一共去了几波人?”
“凡是买了咱们消息的都去了,不过也都是白跑一趟。”
“老先生先把东西收拾走了?”
“没有,是一伙子鸬鹚艇上的人干的,她们的消息不像是从咱们这儿得来的?”
“……应该不是,老先生自己也准不会把消息漏出去……谁去他府上做客了来着?”
“优士长久,还有一位仍然下落不明的蒙面刺客。”
“你觉得会和那位优士有关吗?”
“为什么?”
“因为她谁的人也不是啊。”
蒲海抬手掷出羽箭,漆黑的爬蛇死死咬住百步之遥的箭靶,他略扬起下巴不是很满意地垂下眼眸。
“第四关的花间没有回无焱城?”
“大船出海口去了狼驽关,今年的海巡可真是厉害,要去茫然海威吓海盗,台吉,咱们也去瞅瞅呗?”
“去,当然要去,不过……”
一张信帖搁到方桌上,左上角写着拜贴人許远忧,右下角则写着第五关蒲海亲启。
丛林打着饱嗝撂下碗筷,他吃的那叫一个风卷残乱,蒲海愣是一时没想起来他手边的这张空盘子原来盛的是什么。
“我道是谁这么中规中矩给您送信帖,原来是今年新上任的巡察使,往后可就没老先生什么事儿了。”
“你是这么想的?”
“难道不是吗?老先生再不舍得撒手,咱们的后臸扔一道策书过来,写几句话就能掀飞了他。”
“我倒是期望这位后臸没那么容易沉不住气,归拢天下容易,治理天下可不会那么容易。”
“这么说您向着老先生?”
“收拾东西吧,这一两日的这位巡察使要是赶不过来,咱们也去狼驽关看海巡。”
“哈哈哈,我就知道您也得去,那我今儿上午请闲,我要买点儿在船上吃的鲜果去。”
“准请,多买点,我也要吃。”
蒲海卷起袖子收拾碗筷,随意堆叠在竹筐内再拎去井边洗刷,他是少有的独身上任的僚员,自然也就没有帮着打理家宅的亲眷。
汩汩水声自活水器中涌出,清澈的流水冲撞起泛着油花的碗碟,叮当脆响犹如玉石相击。
“你来迟了,饭菜都已经让我那位贪食的时下给吃干净了。”
“殿前几时派出的巡察使?”
“我估摸着祁以安那一行人兴许会回来找你,你是留下等他们?还是跟我们一起去看海巡?”
“我竟是又出错了,还一次比一次严重……”
“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老先生是准备奋力一搏还是功成身退?你没死在他的剑下也算是运气不错。”
“我吗?我这般平庸无能,当然该死!!”
“我可不是为了听你自哀自怨才把你救出来的……再说,伯爵你怎么知道你什么都没做?你做的可比所有人预想的都多。”
“什么意思?”
“夸你呢,这都听不出来?啧,伯爵,如果你暂时还没有好去处,不如在我这儿多待两天,帮我招呼个人?”
“你是说殿前来的巡察使?”
“避而不见的又不只我一个人,做台吉是为我夏人为我天下,这殿前和老僚员有话要说,我们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你准备去哪儿?”
“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吗?去看海巡,去狼驽关,今年有防风艇出海,去瞧瞧长什么样子。”
水声渐停,蒲海弯腰抓起一把皂角粉撒入水中,滑溜溜的盘子刚在手中转了一下又重新浸回水中。
回过头不见身后有人,倒是在回廊上寻见一个越走越远的身影,鸭步鹅行,摇摇欲坠。
“这算是答应了吗?嗯,应该算是答应了。”
蒲海独自嘟囔着把手伸入水中,碗筷在泡沫中浮起又落下,整洁后又重新装入竹筐,等擦去水渍后再拎回东厨。
許娘子在路上耽搁了几日,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两日才到答禄花赤城,她安顿好了亲眷便径直去了方武九的家中。
城内自昨日夜间便开始有燃放鞭炮的声音,忽近忽远,忽大忽小,搅扰的人睡不安生,这会儿竟又开始了。
太叔诲猛地推开窗,头顶正是透亮的弦月,他满面怒容地瞪着那朵在夜空中炸开的烟花,绚丽的颜色映衬在他的长衫上。
“这烟花不好吗?”一道长影立在小院儿当中,“从明日起只有远山城再没有答禄花赤城。”
“深更半夜独入空宅,陌路人真是好别致的‘雅兴’?”
“伯爵,”又是一朵烟花炸开,橙红之色铺满墙院,“时下許远忧,五关巡察使,深夜来访,还请您见谅。”
“……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我?不怕认错人吗?”
“斥候早已打探清楚,我还未到之时第五关蒲海就已经出发去狼驽关,他的住宅里没有亲眷,只有一位贵客。”
“我还能算是贵客吗?我……我如今还是不明白,税银究竟在哪儿?”
“小部分已运抵殿前,一部分用在防患夏季洪涝干旱,余下的则将补在扩修运水航道上。”
“那么是祁通政使他们找到的税银?从方武九老先生手中?”
烟花停顿下的昏沉夜色中有許娘子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她所知晓的详情不知道与这位伯爵了解的情况有多少出入?
“是殿前僚员找到的,时下也不清楚是不是祁通政使等人所为;税收乃根基建设之本,该杀当杀,罪不容诛。”
“我知道该杀当杀,却又觉得判罚的似乎过于仁义,米缸里的老鼠知道自己总会被猫吃掉,那么为什么现在才跳进米缸里去?”
“时下不知道伯爵是想问什么。”
“当然是税银了,还能有什么?方武九老先生明明可以在税银本上动手脚,却偏偏选择一次吞掉能要他命的这批税银,許巡察使明白原由吗?”
“选择被蛇吞掉或者被猫吃掉,哪种死法更好?恐怕只有老鼠自己知道,至少现在人人都看见了米缸里的这只老鼠。”
“那么为什么不连老鼠的幼崽一并铲除?积蚊成雷,积非成是,硕鼠之屋必有余孽。”
“伯爵,”許娘子稍有停顿,“兴许您的看法也没错,只是那种做法早已不是我朝律例,昔日为官钱权名利,今日僚员是为夏人。”
爆裂的烟花吓得人心跳一滞,不过是一息之间,方才与太叔伯辩驳的人早已不见踪影,他略有不安,重重地掩上对开窗,在意味不明的爆竹声中又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