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城关以后便觉得空气里愈发寒冷,和九州地界不同,五禄关常年有冰霜冷风,但是鱼群富饶,木矿奇多,畜牧与狩猎出其不意的丰产。
街道上用作拉乘的驯鹿跟在驯鹿人身后高昂着头颅,有几家商户门前正俯卧者落雪时拉橇车的雪地犬,偶而也有马匹经过,多是以体型健壮的原蹄兽。
对当地人来说此时正值暖月,但对来往的客商而言,还是需要裹上厚重的绵羊毛斗篷,再穿上用滩羊毛做的皮制衣裳,脚上还要套上皮筒子。
临街酒铺的火炉上不分日夜地温煮着烈酒,时常加入一些果脯或蔫儿掉的鲜花,以此造就了无焱城特有的醒春酒,侵染着这座没有厚重春日的冬城。
乌尼德撞开门框上沉甸甸的帷帘,帽子上零星的雪花瞬间被屋内的热气融化,他抖了抖肩上的斗篷,大踏步朝着后院儿走去。
“台吉,咱们的客人到了。”
花间把手里的白子儿落到棋盘上,起身的同时接过班布尔递过来的斗篷,笑嘻嘻地告诉给和他下期的人。
“安达,这盘棋是我输了,现在我要去迎接我的客人,就不陪着你在这里消磨时间了。”
“你快去忙,我嘛再去找别的人打发时间,说不定还要去布苏古勒河钓鱼嘞。”
“好主意,多钓上来几条,我好来找你喝酒吃烟熏鱼。”
“你随时来嘛,我这里熏鱼管饱,烈酒管够。”
宽大的兜帽遮掩住了花间的笑容,班布尔忙不迭地推开毡帘,和乌尼德一左一右地跟着台吉离开海拉苏的酒馆。
天说不上是刚蒙蒙亮,还是因为不间断的雪花正阴沉起来,总之今天不算是一个好天气,但也不算特别坏。
不大点儿的客栈阔堂里已经人声鼎沸,眼下正赶上吃晌午饭的时候,南来北往、东奔西走的都开始就近搭伙吃饭。
有人穿堂而过,顶着做工精良的连兜帽斗篷,一头扎进了通往后院儿的短廊,消瘦的身形没多久便被跟随的两人遮挡。
“以我之见,”花间抬脚进门的同时取下兜帽,一张脸上尽是玩味的笑意,“你们来的可真是迟了不少日子,这路上有那么难走吗?”
后边儿这句话问的是乌尼德,他最近出过远门,对路上的情况算是比较了解,而班布尔大多数时候都是跟在台吉身边。
“其他的地方都还好,就是塔塔儿最近又闹沙匪,那帮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就是不肯消停,听闻有位哈纳正带兵追击他们。”
乌尼德把台吉解下来的披风搭在手臂上,半是说笑地解答着自家台吉的疑问,眼睛却凶狠地瞪着坐在饭桌上的那些人。
“我就说嘛,怎么来迟了那么些日子,光顾着我发问了,还没见过几位朋友,在下花间,无焱城台吉。”
被绑的最结实的祁以安伸长了脖子,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可真是个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的主儿。
“原来是花台吉,见过,在下祁以安……”
“冀州殿前通政使。”
“您倒是了解我们。”
“还算可以,这位眉眼间仍可见少年气的是太叔伯爵,那位模样硬朗目光中腾腾杀气的许是执事少时柳,余下三位依次来看是秋时白、仁义正、魏承三位惊风刀衣。”
“花台吉未必也知道的太过清楚了一些。”
“与我来说是好事,我想几位不用过于担忧,此次会面并不是要留下谁的性命,啊!至少不是要在座的几位的。”
“那么花台吉是想从我们这儿打探什么消息,还是想……让我们帮忙?”
“是有件小事要麻烦几位,请你们即刻回冀州去。”
“花台吉很会说笑,我们此行风餐露宿可不是到这么老远的地方找乐子的。”
花间垂下眼眸笑了,他也听出来了这位通政使就是个油嘴滑舌的刺儿头,不好对付,他可没那么个闲工夫陪他打嘴仗。
“南溯关的海茶,烹煮时加蔗糖、雪梨,小火慢炖才能浮去其中的苦腥味。”
太叔诲对着手腕上的淤青眨眼,数秒后用衣袖遮挡起来,双手垂放在膝盖上,青翠的茶杯游离出果香与蔗糖香,可是他仍然能嗅出海茶那独特的气味。
“可惜了这蔗糖和雪梨。”
“哈哈,起先我也喝不惯,但在这地方生活还能有什么好挑剔的,别看运它来的地方横跨南北,可是比九州地界的香茶便宜不少。”
“这海茶当真生长在海里?”
“长在滩涂上,只在夜间涨潮的时候浸泡在海水里,虽然苦腥但是清心。”
“最初选择繁育海茶的夏人未必是为了清心。”
“是也罢不是也罢,南人收割,北人沏茶,喝得下便喝,喝不下便不喝。”
花间为自己重新斟满一杯海茶,吹散热气浅浅抿了一下,蔗糖的甜和雪梨的香在口中回味,苦味要到茶喝尽才会涌上喉头。
喝茶倒成了一件痛苦的事。太叔诲如此在心中自嘲,有些许视死如归似的把茶水喂到嘴边,那苦腥味似乎只来自于他的某段回忆,而眼前的海茶并没有那种味道。
“伯爵觉得如何呢?”花间提起茶壶给客人续茶,即是问茶的味道,也是问方才的提议。
“当回,但是不即刻,”太叔诲把茶杯轻轻放下,“我奉策书的命令而来,已经失败了第一次,我又有什么颜面失败第二次?”
“最终的结果伯爵确实是何其无辜,我心有同情却没办法帮你,我只知道再往前走一步,你和这几位同行的好汉可就再也没机会回转故乡去了。”
“这算是威胁吗?”
“哈哈哈,顶多算是一番劝慰,为伯爵好,为几位少生好,更是为在九州故地等诸位返乡的家人好。”
“……台吉,你和我单独说两句话怎么样?你有人质在手,我不会做什么犯傻的事。”
花间欣然答应这位伯爵的请求,他不仅仅是想让这帮人不来坏他的事,如果有可能,他需要帮手。
雪停了有好一会儿,地面上薄薄的一层霜白,被四处奔波的风归拢到墙根儿底下,混在还没干透的泥浆里。
离开生着火炉的房间,顿时觉得空气里满是初冬的寒冷,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下来。
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可去的地方,既没有角亭也没有围成一圈儿的桌椅,连一般客栈用来拴脚力的牲口棚都没有。
“台吉你应该清楚,我们这一行人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威胁。”太叔诲接过对方递来的陶制袖炉,把两只手都揣拢进了袖子里。
“可伯爵你们是一场麻烦,而我目前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烦,何况……伯爵你在答禄花赤城已经见过了方武九其人不是?”
“见过了,听闻先臸时他是颇有盛誉的贤人猛士。”
“现如今又如何呢?”
“纵使少年时英姿勃发也难逃如今暮景桑榆。”
“伯爵你既然已经殿前听封,怎么还是这般娇憨的姿态?你口中的方武九与我认识的方武九倒不像是同一个人。”
“前功不抵后过,我明白台吉是想说什么。”
“先臸扶新用了十四年,其中九年都用在与不肯落位的前人暗中厮杀,期间在殿前听令的惊风卫都换了两茬人。”
“血流成河是必需之事吗?”
“不是吗?方武九领命上任的时候这鬼地方是一片荒原,现在这里是十二关之首,一道策书砸的开那只铁爪吗?”
太叔诲沉默着把掌心的袖炉从左手转到右手,又从右手倒回左手,可他不是只为了税银而来吗?可他不也承诺了一定为后臸呈上税银……
“台吉想让我们做什么?”
“伯爵能做什么?”
“税银,我知道有人把它们藏在北海,事成之后,我要把税银带回冀州殿前。”
“绝无二话。”
“这件事我一个人做,没必要牵连祁通政使与其他三位刀衣。”
“只求结果,不问过程。”
“如果我们不来呢?你也设想过那种情况吗?”
“伯爵,冀州一定会派人来,夏时不等闲人,雷雨不避生灵。”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扶新。”
“哈!伯爵不用想着激怒我,我也只是顺水推舟,把税银藏起来的可不是我。”
一只红尾鸫呼扇着翅膀从庭院上方飞过,花间惊愕地投去厌恶的一瞥,伯爵还在悲伤于他所面临的局势,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小小的插曲。
“那么伯爵是不是尽快赶往答禄花赤城?”
“你很急?”
“眼前正有一个机会,伯爵不应该错过。”
“你不打算详细跟我说说?”
“等到了答禄花赤城一切自然都会明了。”
“让人备马,把我的行李取过来,我帮你留书一封,这样你和祁通政使就不必互相为难了。”
“多谢伯爵。”
要在这冷嗖嗖的庭院里提笔写字着实是一种考验,但在太叔诲手上依然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这边写着花间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倒不是欣赏这位伯爵的书法,而是看看有什么不可取的内容没有。
高大的原蹄兽衬托的骑手瘦弱矮小起来,它扬起脑袋不高兴地甩着脖子上的缰绳,它知道要去哪儿,它们都很聪明。
“台吉。”班布尔拿了新的袖炉过来,把只留余温的旧袖炉搁在自己的手心里,“不派人跟着吗?”
“哦,没关系,我并不信任他。”花间在披风下微微耸起肩膀,一阵断断续续的风正从他耳旁吹过。
“那为什么还要派他去?”
“你不觉得答禄花赤城要是死了一位伯爵,援兵才能更加师出有名吗?不过也不能全指望这位小伯爵,去告诉乌尼德,他该出发了。”
“是,台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