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朱红殿门沉沉阖起。灯烛微烁,月初升。程靖寒迟迟转身,遥遥对上雁儿。
她的茜色襦裙在夜色中色泽深沉。程靖寒神情复杂地望向她。他方应承兰兰,以后会善待她。可他始终迈不过心上的坎,她越温良柔顺,他便愈是恼火。
雁儿感受到男人投来的目光。她看他缓缓靠近,眉清目朗的容颜穿过夜幕,逐渐清晰。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她笑着,不及看清他眸中倒影,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人颓败栽倒在青石砖上。空旷场地上,她只听得自己心脏嗵嗵跳动。眉月明澈,她耷拢双目,嘴角空余一抹暗赭血痕。
程靖寒下意识伸手,却只触到她披裹薄纱的边角。瞬息之间他脑中停滞,手依旧呆愣愣地伸着,直至看到她唇边暗红。
她这是……怎么了?
他木然蹲身,指腹滑过那抹红。若有若无的腥膻之气萦绕他指尖。
血。他推了推眼前女子——没有任何回应。他的手毫无征兆地打了颤。他慢慢抚上那沁凉的面庞。
“雁儿?”她一动不动,如同失去生气的木偶。
“雁儿?”脑中蓦地映出阿坚死前的模样,他神色忽变。
“哥哥是要看她死在面前才高兴吗?”
不,不是的。他圈她入怀,怀中的人儿轻盈得好似一片羽,松手便要飞走。心如枯叶被人踩成齑粉,他拦腰抱起她,一壁迈步回殿,一壁对黄内侍喝道:“快请御医来!”
亥时过半,紫宸殿中灯火通明。几名御医聚在内殿,眉头深蹙,诚惶诚恐。雁儿安静地躺在软榻上,隔着浅罗纱,隔绝世间喧嚣浮华。
御医诊断雁儿是中了毒,至于是何毒,无人知晓。既不知是何毒,便无从解起。毒若不解,便意味着她再也不会醒来。
“废物!”他急怒。满屋之人跪了一地。
一股悲郁之气猛窜至顶。他呼吸一滞,险险跌倒。
原来他从来都是放不下的。
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
烛泪偷垂,映照他眸中凄哀。
湘竹被传至宫中时,惯做起早生意的店家还不曾出摊。月未沉谷,坊门始开,街上唯闻鸟鸣鸡啼声。她脑中懵懵然,心道莫不是程靖寒出了大事。
她进了紫宸殿,见他无恙,心头松了松。掀开帷帐,她才落下的心又是一紧。
榻上的女子脸色青白,嘴唇泛紫,是典型的毒发症候。
“她中毒了。”湘竹拔出她虎口的银针,针上隐隐泛着青色。她仔细观察雁儿面容,按压其身上几处穴位,最后手探至她胸膛侧颈。
“如何?”
“从种种症状看,十之八九是中了蛊心毒。”她混迹市井多年,三教九流之人接触不少,对各色毒药亦有所了解。
“蛊心毒?”
“此毒非中原所产。一旦服下此毒,便需定期服解药。否则中毒之人会经脉受损,承受噬心窒息之苦。故而下毒人常以此来把持人心。”
程靖寒袖中双手不自觉做攥拳状。
舒达。这个名字从脑海显现的一刻,他眼皮惊跳。
只可能是他。
身不由主,惜命乃人之常情。她的背叛倒也情有可原。
数年朝夕相处,未有换得你的坦诚。
是信不过朕还是情不够深?
“可有解?”他注视着榻上之人,平添几分黯然。
湘竹直起身,面色凝重地深望他一眼。
“郎君适才说她有咯血之症?”
“是。”
她幽幽轻叹,斟酌话道:“如此,她极有可能中的不止一种毒。昏厥吐血亦是由它毒引起的……”
心被猛拽入谷底。她……到底瞒了多少事?又经历了什么?
“看目下境况,她中毒已深,若无解药怕是……”
“怕是什么?!”他隐隐猜到湘竹之后的话,本能拒绝这个最坏的结果。
你既惜命,偏又来我身边弃命。这算什么?是要吾怀揣愧悔之心度过余生么?
他忽然拔高的音量让湘竹一惊。她嘴唇翕动,尚未及据实以告,便听得这个形容憔悴、胡茬隐现的男人一字一顿道:“人,吾救定了。纵使要去阎罗殿抢人,吾也去得!”
“朕可颁诏令重金悬赏。偌大一个南国,朕不信找不出一个解毒高手……”他语调未平,眼中血丝密布。
兴师动众,为一个女人迷乱心智。这么做,无异于授予言官以话柄。谏议院最是刚硬,这道诏令多半发不出去,而翌日漫天的谏言折子便可将其淹没。湘竹与之相交数年,他向来谨守礼义,这般出格之事她从未见其做过。
她沉默着,将视线重新投回榻上这个娇小的身形。
朦胧的轮廓幢幢,似曾相识的容颜。记忆穿过那扇花窗不期而至。
“郎痴女傻,天杀的配了一对。”正安十四年春日,杜放之言,一语成谶。
她慨然,取出银针在火上烫过,扎入她几处要穴,以缓和毒性蔓延速度。继而她从细颈药瓶中倒出一丸药,仔细喂到她口中,让她强行咽下。
“这颗药可暂保她性命。”她看着雁儿恢复两分颜色,“妾这便翻阅医书,许能找到良方。”
她虽是这般说,心中并无甚底气。医书典籍浩如烟渺,且既非南国毒药,要于短时间内查到谈何容易?
唯有祈盼神明垂怜,多留她一刻。否则……
她瞥向那垂手靠于榻边承足的男子。
他一夜未眠,情绪反复不定。如今整个人泄了气,唯有一双桃花眸离离,觑着那小女子素净的容颜。水雾渐凝成珠,晃晃悠悠,在眼眶打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