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元年六月六,上吉,是为长公主出降之日。
宫人络绎不绝地进出凤阳阁,分外忙碌。
透过窗棂,程卿兰正安静地坐于妆台前。青黛描染其蛾眉,宝相花钿贴于眉心,唇匀大红春。婢女将她青丝梳拢,挽成高髻,两鬓修作蝉鬓,继而斜插鎏金四蝶步摇花钗入高髻。
将近两个时辰,她有如一只精巧磨合罗,任人装扮。
残春时令,花纷纷坠落,枯萎凋零。凤阳阁内殿条案上置的盆景一簇榴花却是胜极,红得恰似掳掠了天际一缕赤霞。她浅瞥轻瞄,空茫双眸中弥漫一点红。
她缓缓起身,展开双臂,小苕替她穿戴流云凤纹的绿沉大袖衣。纱绉抚过金臂钏,冰冷沁凉。青履踏过毡毯,她停于殿前,遥望天穹。
暮春暮云暮色迟。
浅碧披帛挽过她臂弯,铮琮作响。她凝眉见两枚镶金铃于披帛尾颤动。她信手探去,将其一把扯下。失去依傍的金铃顿时滚落石阶,清脆着地。
“殿下。”婢女慌地躬身垂目。小苕回内殿另取过帔子,呈至她面前。
“无妨。”她瞄了眼勾丝的纱帔,淡然道。
院中候列一众内侍宫娥,浸在昏色里的凤阳阁如镀金一般,熠熠生辉。
“雁儿……她会来吗?”她转向小苕。
“公主出降,她一定会来。”小苕笑得僵硬。
兰兰翕动红唇,复又问道:“小苕,你是打定主意要随吾赴北吗?”
小苕愣愣,郑重点头。
宫闱院墙,她每至一处难免触景伤情。她想逃离这长安伤心地,想去阿坚生前的土地看一看。可她放不下雁儿。只因雁儿自归来后,孤身寂寥不说,身体更是每况愈下。
雁儿却极力促成她赴北,终是说服了她。
斜阳下安福门前,侍从将数只红漆箱箧置于马车上。这几只木箱里从书画卷轴到金银软缎,一样不缺。程靖寒冒着被谏议院参奏之风险,尽其所能给足荣华。
她感慕哥哥的心意,可她早视这些如身外物。
左右不是嫁于自己心爱的男子。有何值得在意?今日她不过是粉墨登场的伶人,来唱一出四海升平的大戏。
鼓乐奏起,她望见那四驾赤红厌翟车。车身满缀镂金雕饰,车顶一只金凤含珠,珠子颤巍巍地晃着。
掀开的帐幕似在等候它的主人。
夕暮残阳,众人的轮廓模糊不清。
兰兰站于车前,被催促两次,亦是没有挪动。直到她看见那熟悉的娇小身影,她才露了笑颜。她不顾华服累饰,三两步跑至她身前。
“雁儿……”她目光灼灼,雁儿苍白的脸上有了笑意。
“要好好的。”这话本是雁儿欲说与她听的,不知怎地竟被她抢了白。
她方握上兰兰的手,兰兰将她紧紧搂住。她眉眼一颤,眼眶盈湿。
“吾会寄信,你若不回,吾立时抢了快马回来探你。”谁都知这不过是句戏言,她的泪水却失控般地涌出眼眶。
“可别忘了,那年你说要教我飞,我还没学会呢。”兰兰仰头望天,收敛泪意。
“公主。”小苕抹去眼角湿润,唤道,“再不走就要耽搁了。”
“一定要好好的。”兰兰复又念道。一步三回首间,终是放开了手。雁儿颌首,视线已是朦胧一片。
缓过神来的兰兰徐步走至程靖寒面前。
“哥哥。”这一声呼唤不由使其触动情肠,红了眼。这几日他絮絮叨叨地反复叮嘱她诸多事体,兰兰亦不厌其烦地听了一遍又一遍。
“哥哥可否应我一事?”
“好。”他不假思索。
“请哥哥善待才人。”兰兰眼中满是恳切。
他沉默半晌,道:“好。”
她似是卸下胸前巨石般,笑得烂灿。她从容转身,踏上马车。
暮霞浓烈喷撒着余光,天愈发晦暗。
“穆穆在哪里?”安福门外,穆赫牵着黑马,打量着安福门的匾额。
“这皇后国丧,圣人早已告知北昭。您也来了数日,竟不知?”杜放故作讶异地觑向他。
“少同我装腔作势!穆穆是不是还活着?”
“这……宫禁之事杜某如何知晓?”杜放颇为无辜,“您此前与圣人会面,怎地不亲口问他?”
穆赫冷哼一声——问他果然不落好。
杜放狡黠眨眨眼,倏而向他身后探去。
“做什么?”穆赫眉头一皱。
杜放笑问道:“你的跟班怎么没来?”
穆赫兀自瞟他一眼:“他没来于你是幸事。”
“何解?”
“他若来,此时你已是一具白骨了。”
安福门前的仪仗马队缓步而动。穆赫听到响动,一踩马镫,纵身上马。
杜放仍是笑着,似乎毫不介怀。他从革带取下酒囊,递给他。
“贵弟上次赠吾于琼浆,吾自当投桃报李。”
“不必。”穆赫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于是杜放大咧咧地把酒囊往他马上一系。
“你!”穆赫微恼。两人拉扯之间,马声嘶鸣,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殿下,林某奉圣谕,任迎亲使,护送敏宁公主至安北都尉府。”
故人重逢,本乃人间乐事。然身份转换,心境已变,再不复当时之景。
穆赫不说话,目光徐徐自他身上转向那金饰香帐厌翟车。
“收了在下的酒,四王子可要好生看顾敏宁公主。”杜放垂手衔笑致意。穆赫依旧不作声,轻瞄过两人,一夹马腹,驰入队前。
林豫不发一言地掉头跟上队伍。
送亲是他向程靖寒讨来的差事。今生既与公主无缘,那么将她安然护送至北疆,便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马蹄在黄土道中留下踏痕。杜放负手,看着尘土在余晖中轻舞,继而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