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二郎回来了。”曲江畔,杏园五角亭中,入席的官员、进士纷纷将目光投向来人。
岳平秋勒马下来,携着花,向皇帝行礼。
“卿来迟了。”皇帝笑指案上的一朵魏紫道,“卿花虽多,可已有人先你一步,摘回了名花。”
“向之,可要罚酒一杯。”席上有人插话道。
清风徐来,流水微兴。内侍奉酒,岳平秋饮了一杯。
“朕看着你们意气焕发,心里高兴得紧,好似自己也年轻了几岁。”关宴方始,他已是酒醺。
岳平秋默默落座。江柳含翠,李白桃红,程靖寒观赏着芳春一景,喜忧参半。
他今日收到线报——勃勃可汗骤逝,二王子上位。舒达在短时间收服四周部族,声势壮大。如今北疆动乱,南国内部叛乱之事时有发生。内忧外患,他焦心不已。而今岳平秋高中,他略感欣慰之余,亦存了份忧虑。
“三哥,莫要成日愁眉不展的,辜负了明媚春光。”程靖荣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他神秘兮兮道:“今日啊,可是樱桃宴。初春第一果,不容错失。”
程靖寒瞄他一眼,端起錾金杯,品酒入喉。
“哥哥端的严肃貌,跟那位倒像是同根生。”他努嘴指着岳平秋。襄王目光越过数人,浅扫一番,收回视线道:“休要胡言乱语。”
平王乐不可支。
另一端,岳平秋看似悠闲,实则一刻不敢松懈。
“向之,听闻君出身世家,令祖父著作等身,德高望重,而君亦是文采斐然。”坐他左首的徐晋与他攀谈着。
“敏生兄谬赞,君是新科头名,小可断不敢班门弄斧。”他的笑容自带疏离。
徐晋还欲开口,皇帝的声音传来:“众臣齐聚一堂,恰逢长安樱笋时,朕备了新鲜樱桃给诸位尝鲜。”
皇帝很是兴奋,交待着福贵。樱桃难得,众人大多是期待之色。
不一会,几名高鼻深目、赤发碧瞳的女子娉娉婷婷,捧着水晶盏而来。
她们通身唯有纱衣作覆,透过薄纱一览无余。
席上众人皆是一愣,然尔后之事更是匪夷所思。
其中一女子纤手拨开案上皿盏,轻解纱衣,款款躺了上去。
一女伴摆放着樱桃,另一名女子提起糖浆淋了上去。澄黄的糖浆缓缓流过“皿盏”。
此盛景旷古罕见,却真实发生在了眼前。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极度震惊,连惯常声色犬马的平王亦是瞠目结舌。斟酒之人忘了收壶口,酒漫出玉杯,流到石砖上,他毫无察觉。
皇帝见气氛有异,眼神至处,倒有揶揄朝臣少见多怪之意:“樱桃殷红,自当与玉白相配。”
他说话时,女伴又置上奶酪。红白相融,映着琥珀色的春彩,风光无限。
皇帝气定神闲地走到她身旁,用食指蘸取一抹糖浆品尝。
他放入口中一抿,沉醉道:“以此为盘,实乃仙境佳品。卿等有福,与孤一品这至味。”
“朕还有份大礼要赐给今科前三甲。盏来——”皇帝笑着接过水晶盏。
襄王无数次忍住想要喊停的冲动,暗自庆幸朱公未曾到场,不然恐是要因公殉职了。
思想间,皇帝已取出一颗樱桃。“啵”,樱桃轻落于盏中。
“动人春色不须多,樱桃枝上一点红。”他示意福贵将盏递于新科头甲前。
所有人的眼睛皆聚于徐晋处。徐晋如坐针毡,自己初初赴宴,本以为是桩乐事,谁能料到当今圣上有此癖好。
三月的春风拂面,他脸上却似被夏日流火灼烧。
他勉强稳住心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哆嗦着接下。
“臣……谢陛下……赏赐。”
皇帝自得一笑:“还不快尝尝。”
他手抖得像秋日落叶瑟瑟掉落,牙齿打颤,缓缓张开口。
“砰——”岳平秋怒拍食案起身。
徐晋惊慌失措,手一松,樱桃卡入嗓眼处,面部涨得如猪肝色,咳呛不止。
“卿若有话,大可慢慢说,横目拍案,简直煞风景。”皇帝眼中期待激动的红光化成了沉郁不满。
“进士登科,杏园赐宴,陛下盛情,臣消受不起,请准退席。”岳平秋怫然作色,拱手作揖。
襄王心口一紧,只怕他紧接说出些悖逆之语。
皇帝脸色发暗,问道:“卿是不喜朕的宴席?”
岳平秋话在口中转了又转,终是忍不住倒了出来:“陛下身为国君,当为天下表率,如今却荒……”
“郎君慎言!”左丞亦起身,朝皇帝礼了礼,“岳平秋心直口快,并无冒犯之意,还请圣人宽宥。”
他说罢,也不顾避嫌,对岳平秋使着眼色。岳平秋右首进士亦是悄然轻扯他袍袖。
皇帝微耷的眼皮下射出精光:“朕准汝先行离去,但得吃完朕赐的樱桃。”
岳平秋站如松柏,傲然屹立。
“卿若不食,便是抗旨。”皇帝着重道。
他心中翻江倒海,忍无可忍,终是被逼到极处。
他敛袍下跪,声音铿锵有力:“请圣人降罪。”
席上肃寂,不闻鸟啼。
“好啊,把岳平秋收监问罪。”皇帝厉声道。
程靖寒看在眼中,无言叹息。探花郎曲江宴被治罪,真是旷古奇闻。
“吾就说他跟三哥你啊,如出一辙。”平王有意作叹。
襄王耐不住瞪了他,只差没把“闭嘴”写在脸上。
兰兰执鞭坐在马背上,于长坡上张望着,只待宴毕,能与岳平秋说上两句。
春浅光深,草浪起伏,她迟迟等不来想见之人。
“哥哥!”卿兰罔顾礼节,扬起马鞭拦住了程靖寒。
“兰儿?”他思绪一团乱麻,未及思考她为何出现在此处。
“你们……宴饮结束了吗?”她一壁说着,眼睛一壁扫着五角亭。
“你来这里做甚?”他拧眉道。
“我……”兰兰低下头,不安地拨弄着绦带。
“岳平秋,他走了吗?”她没有正面答复。
“岳平秋……”他听到这个名字,脑中“嗡嗡”作响。兰兰目光中除了期冀,还有少女的羞赧,程靖寒顿悟,然头痛愈甚。
“他被押入大牢了。”眼下还不是与她谈论情思之时,他言简意赅。
她眼神惊骇,手上的软鞭顺势滑落,隐没于离离青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