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小艳怒目圆睁,直视着我,她嘴微张,我看见她紧咬着牙关,她的牙齿洁白,她的唇也是白的。她的表情是凶悍的,她生气了!小艳生我的气了!
我失控地大声疾呼,“小艳,小艳,原谅我!”我手忙脚乱地把棺盖推了上去,胡乱地覆上墓土,酒醒了大半,我流汗了,我慌慌张张地逃离了墓场,我感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惊怖!跑前,我瞥见小艳的遗相,我看见,遗相上的小艳也是一副愤怒的神情……
我同样忘记了,我是如何再度回到家里的!用双脚吗?还是手脚并用?
我又回到了床上,我缩进被窝,全身止不住要发抖,家人没被吵醒,我应该感到欣慰。
错觉?真是小艳生气吗?还是她就是以那副模样下葬?不可能,怎么可能呢?那……
这时,我才清晰感受到刚才手指擦伤的疼痛,钻心的。
这一天我实在受到太多打击,我无可抑制地躲进梦乡。
大约是半梦半醒间,我又醒了!
有人在打我!才一醒,我就知道了这一点,确实有人在打我!一下,又一下,很疼,打得很重,我甚至能判断出,那人是用脚踢,虽然脚不如手好使,但力道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想我的肋骨都要被踢断了……
是谁?谁袭击我?有人吗?救命……我被蒙在被子里,连那人的样子也看不到,无从逃脱,我成了一只困兽。
不知多久,我几乎被打昏了——好几击落在头部——昏过去前,好像隐约听见两个人在对话,一个比较小的声音在急切地说什么,然后那人停止了对我的殴打,感觉上,就像谁帮我阻止了那个暴徒。家人?……不知道,我昏了……
次日醒来,果然周身是伤,不是梦,包括手指上的血痕,都那么真实和清晰。
我对心疼不已疑惑不止的家人解释说是自己晚上喝酒后不慎从楼梯上摔下,他们居然半信半疑。
我开始想,我是被谁殴打了,那么残忍和粗暴。没有头绪。
身心都受创伤的我百无聊赖时上街走走。就这样几步,我也习惯性地走到了朱家,悲伤又被勾起。忽然朱伯伯推门出来,一脸怒气。
“阿正,你怎么了?”他对我截然不同判若两人的外形表示了惊讶和关心。我搪塞着,居然糊弄过去了。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生气?正勾起他的愤慨,他恶狠狠地说:“不知哪个狗杂碎,把小艳的坟给撬了!”
我心里猛惊,因为我比谁都清楚那个狗杂碎是谁,我极力掩饰自己的窘迫和尴尬,十分成功,这归功于我伤痕累累的形象以及朱伯伯骂得太过专心致志。
“那种人真是该千刀万剐,阿正你说对不对?”朱伯伯说着,看了我一眼。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觉得朱伯伯的眼神很有些意味深长,很有当着和尚骂贼秃的味道,我甚至这么想:他早知道是我做的,昨晚打我的那人也是他派的!现在他又装模作样……我被自己的设想弄出一身汗,不,不会,我多虑了,比如刚才,朱伯伯表现出的那份关怀绝不可能是装的。
我还产生了一股愧疚,虽然我掘小艳的坟不是恶意,但是毕竟是对死者的骚扰,是大不敬啊!这样一来我又想到了昨晚,小艳尸体的表情,冷颤……
“阿正,伯伯知道你喜欢小艳,要是她还活着,你一定会是伯伯的好女婿。”朱伯伯慈祥,沉痛的话使我确信自己刚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不是当着他,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小艳这么年轻就死,大家都不想的。”我这么说,尽管明知这话对我们都没有作用。
这时朱伯伯脸上转瞬即逝地闪现了一个不自然的神态,当时我并没在意。直到日后知道了更多,再想起才恍然大悟所为何事。
“今天早上我和你伯母去上坟,一到那里就发现坟被人挖过,乱七八糟的,我们就叫人检查了一下,还好小艳没怎么样……其实也没东西可偷,天杀的……”朱伯伯给我讲起经过,我忍不住问:“小艳……真的没事?”
“没事,她的表情很安祥,很平静,你看到都不会相信她已经死了……”朱伯伯再度男儿流泪不流血。
他的话给我的震撼太大,后面的我都听不进去了。我脑子混乱得像低级酒吧,一点有条理的思绪也整理不出。只记得最后朱伯伯说从今晚起要派人在坟场加强防护兼守株待兔。
晚上,无所事事的我又开始想小艳,还多了几份愧疚,我忽然也想去守在她身边,作为一种补偿,也或许,我太想离她近一点了。
最近我相当独来独往,家人知道我难过不多说什么。这令我的夜游时间十分畅通无阻。
我走近坟场,昨晚是醉酒胆子才那么大,今天清醒时来到,才感受到那黑压压的,逼人太甚的恐怖感。
朱家那些仆人对我的到来表示了惊讶和欢迎,毕恭毕敬挑了好位置给我——他们在坟场边的一个凹地里搭了个矮棚,倒很有利于埋伏观测,只是因此要离小艳的坟远一点,虽然仍是视野范围内。我想这样做除了方便掩人耳目,也有惧怕的成份在。村民迷信,要他们深更半夜在这种忌讳之王级的场合逗留真是难为他们了。
我比他们受过更高等的教育,没那么迷信,也不信鬼神。但我对昨晚看到的事百思不得其解。还对被人殴打感到莫名其妙。不是朱家人,会是谁?强盗?没有被窃啊。
难道是……小艳本人?我忽然冒出了这一念头!我绝不愿这么想,事实上根本认为荒谬!况且,一个女孩打人不可能那么有劲,我可以感受到,那绝对是一个强壮男性所为!
由远及近,有人声传来,是村里的更夫。我们欢迎他就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人多力量大,也胆大。
万万没想到,他会带给我们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他询问了我们为何在此野营之后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朱家小姐的坟被人撬了?我昨晚好像看见了那个人!”
当时我头发一定竖起来了——这意味着,那更夫看到我了!更夫是人类社会的夜猫子,干的就是晚上不睡觉到处游荡顺便窥人隐私的事,万一游到坟场附近得窥天机,绝不是没可能!
但是更夫的话又显然和我的所为格格不入。
“……远远的,我看见一个人……太暗了不是很清楚,我他妈怕呀……那人好像扛着锄头,我看见他用很奇怪的姿势在挖朱小姐的坟,我当时还想这人是没干过活还是手有问题,会这样挖……去你妈的,你他妈要是看见了有胆子上去阻止他?我没当场吓跑已经吃了豹子胆了!……那家伙过好久才把坟挖开,好像……好像跳进坑去了?我看见他在里面弯下腰来,还把手伸下去了,谁知道他干什么,大概摸摸有没值钱的东西吧……”说着那更夫身体力行,很专业很生动地模仿了那个动作和姿势,“我当时还想要不要去叫人呢,可没想到那家伙有同伙那!有一个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到了他身边,两个人好像凑很近讲什么,然后我听到先来的那个很火地吼了一声,跑走了,后来的那个慌忙把墓弄回原样后追他去了……就这样了,呼,那时我还以为老子被发现了呢,操你妈你笑什么笑?你他妈有种也每天晚上起来敲更啊……”
他们笑着,聊着,挺融洽热闹,我完全置之不理,我的心从听更夫讲话开始就变成了生猛海鲜,活蹦乱跳。你们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但那是我的真实想法!
我可以肯定,更夫看到的不是我,从时间推算,还该是在我走了之后发生的事,应该八九不离十。然后是那个用蹩脚姿态盗墓的家伙,他跳进棺材做什么?他的奇怪行为别人都理解为盗窃,但我有另一种独特见解——因为我曾开棺看见满面怒容的小艳,事后又听朱伯伯说她表情安祥……你们知道这让我想到什么吗?说出来很可怕……我怀疑,就是那个掘坟的家伙把小艳的表情安抚了!他弯腰,伸手下去将小艳的双眼眼皮抹上,让她死得瞑目……我真的这么联系,这样想的!我浑身的毛都弯曲了!
也许,只是我的推测吧,推测,太可笑了。
我不再说话,身边的人们没发觉我的不妥,仍自顾自畅谈,不过他们倒也知道收敛,把声音压得很低,免得吓跑了有不轨企图的恶人。
这种地理环境,这样的天气和时辰,坟场的湿气很重,于是起了朦胧的夜雾,缥缈而轻盈,给死气沉沉这词做了最形象注解。
快下半夜了,我有些发困,精神萎靡不振,周围那些家伙也同流合污着。就在我要睡去时我猛然看见雾中有人影出现!我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消,我推着身边的人,他们陆续醒来,陆续发现敌情出现,份份操起家伙,只待我一声令下就要杀将出去将那人缴械不杀或就地正法也可以说先斩后奏。现在,我这个黄家少爷成了发号施令的权威人士。
我示意他们静观其变稍安勿燥免得打草惊蛇或错伤无辜。
我双眼仿佛抹了胶水,一下不眨地盯住雾中模糊不清的人影,可惜不能再接近,那会暴露目标,这么远实在看不太清,况且我还有较深的近视。我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显然是男性的家伙肩上扛着把锄头,站在小艳坟前,风吹着,他的衣服飞扬,这点我觉得很奇怪,我觉得,他的衣袖飞扬的部分好像太多了些……
我正想鼓足勇气匍匐着挪近些,忽然听见一声哀鸣,那人哭了起来!
他哭得很响亮,很悲伤,听者都能感到那份从心底释放出的无可抑制的,痛彻心扉的哀愁之情,但是深更半夜,又是在坟场听见这样的哭声,实在不能不让我连牙齿都起鸡皮!其实我没必要大惊小怪,昨晚醉酒的我也曾不甘示弱。
“我不好……连累了你……你死了,都有混帐骚扰……谁欺负你我都要讨回来……我欠你太多……”
那人这么说着,喃喃的,沙沙的,我一头雾水,不懂他的话什么意思,他对谁说话?小艳?为什么这么说……难道,难道昨晚……
我在混乱思考时,听见身边的更夫发出低低的一声叫唤:“来了!”我抬头看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人!雾中,两个人影靠得很近,另一个人什么时候来的?他们站一起显然在急切交谈着什么,声音因此又快又低,加上我们心里的恐惧,能撑着不走就不错了,谁还奢求一字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