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到我宁静的家乡。村落已经近在眼前,我加快步伐,归心似箭。
近几个月来,每次回家时,我心里除了充满思乡思亲之情外,还有另一份独特的与众不同的感情在蠢蠢欲动。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从我身心都开始成熟的那一刻起。
就比如现在,我的书包中除了装有从城里给家人买回的一些洋货外,还有一条精致可爱的手链。任何人一看之下就会明白,这种饰物只能是女孩子的专利。
所以,是的,我在恋爱。
不,不,准确说,该算是单恋。因为我和她并没有正式确立关系。说得更直接点就是,那女孩根本不知道我喜欢她。
我要说的是,这是我的初恋,对象是我青梅竹马的同乡玩伴。她住在临村。我们一起长大,而我们这山沟里孤苦零丁只有一所学校,教一些虽是小学范畴但实用程度够一辈子的文化知识。我们一起在那里毕业。然后我的家庭和我本人都希望我能继续深造。所以我不得不去百里外的县城念中学,直到现在,好几个年头了。而她自毕业以后就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一直困在村里足不出村。
距离并没隔离我们的感情,在城里呆久了我才知道同乡眼中那些时髦高贵的城镇女性本质上比我们村最俗的人还俗。我知道这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相比之下我们这儿淳朴善良的女孩们就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了,所以说不可以貌取人。进一步,我发觉作为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的她则是所有金玉中最闪光的一块,简直是钻石档次。一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日子让我无可避免地加倍怀念故乡,亲人,还有她,渐渐发现原来我那么挂念她,我开始知道,我喜欢上她了,我喜欢上了十几年来都没有特殊感觉的好朋友,爱情萌芽得真快,这让我相信一见钟情是可能的。
很显然,她不知道我喜欢他,也许我们的关系太好了,太近了。当局者迷,只缘身在此山中。她一直当我是最要好的朋友。其实她这样看待我很令我欣慰,这一来我就可以在这有利又稳固的前提条件下慢慢发展。筑屋前要先打地基,地基越牢越有利,这道理谁都懂,至于这样做以后屋子会被搭成什么样,则取决于建筑者的实力及建筑材料本身了。
我有信心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导致我自信爆棚的原因是我们这儿能与她匹配且和她关系良好的异性唯我独尊。
唉呀,说了那么多,还没讲到她的名字——小艳。朱小艳。你们听这名字多好,朴实无华恰如其分,平淡是珍,珍贵的珍。情人耳里出西施。
自我到城里上学以来留在家乡的时间少多了,这事实让相思成灾的我无奈而焦急。而我又不能为了爱放弃学业那么莽撞。所以我化悲痛为力量以她为动力驰骋考场并屡屡大获全胜。我的家庭以我为荣,我也几乎是全村的骄傲,大家都不知道我这么做主要是为了得到佳人青睐。
又是寒假,又要回家。这次我特地在城里买了漂亮的小饰物送她。其实讨好女孩并不一定要靠物质方面的东西,但恋爱中的双方——或者单方总喜欢做无用功,况且未必一定无用。哲学上不是说,世界的本质是物质,物质决定意识嘛。
我惯性式地回到家,与家人一一见面,派礼物。例行公事后我拿出那条手链,和家人打个招呼就往临村跑。家人都知道我的第二站在哪里。因为小艳家和我们家是世交。
我走得心急,母亲在身后朝我大声喊着什么,我置之度外。
事后我常想,要是我当时肯耐心听听母亲的话后果会如何?答案是不会有什么不同。因为母亲要说的我一会儿后就从小艳的父亲口中听到了。当然,不是好话的话,晚听到一刻是一刻。
跑上20分钟路可以抵达朱家,才到门口,我就有了不祥预感。
门上大白灯笼高高挂。醒目的“奠”字电着我的眼眸。
谁去世了?我忐忑不安地想着,敲门。有人开门。
“黄家少爷。”仆人对我点头哈腰。朱家和我们黄家都是本乡大户,村人称我为少爷是稀松平常的事。
“谁去世了?”我问了一句后不等那个面露难色的仆人开口就奔了进去。几乎和迎面而来的朱伯伯——当然是小艳的爹——撞个满怀。
“阿正,什么时候回来的?”朱伯伯看到我,眉头略舒,亲切地问。
“朱伯伯,出了什么事?”我将他的询问忽略不计,指着不雅的门面问,同时,心里没来由地开始紧张,甚至等人家回答时还不断向屋内探头探脑,小艳,小艳怎么没出来?
是的,我的心里太记挂小艳了,我一知道朱家有人死了马上不由自主地将小艳对号入座——当然我心里是一亿个不愿。那是对心上人的担心使然。尽管觉得不可能,也不愿意有可能。
朱伯伯叹气,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就要把我让进屋。
我索性问起我最关心的人的下落。
朱伯伯转头看我,眼中流露无限悲凉与伤感。不言而喻的眼神残酷而无奈。我感到我的脑袋刹那间爆炸了,我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狂叫起来:“小艳……小艳……?”
朱伯伯已是老泪纵横。我发疯般向屋内跑,宾至如归,如入无人之境。我在别人家放肆地叫着,跑着,找着,我不信,当然不能信,太荒谬了!我叫着小艳的名字,我希望看到她姗姗来迟的笑脸像童年时一样调皮,我这么想,这么做着。
小艳的房间空无一人,这大屋和大院到处洋溢着催人泪下的气氛。我找不到小艳。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孩子似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声泪俱下。朱伯伯和朱伯母来到我身边,不知是感动还是悲痛,没安慰我就义无反顾地加盟进来,不幸的三人有难同担。
当天的事情我实在不愿意再多回想。要不是事情实在过得太久,我想我至今无法执笔将它写下,更无法用强装笑颜的文字来阐述这一切。
伯父伯母告诉我,就在一个礼拜前,一天半夜,小艳忽然得了急病,痛不欲生,甚至发不出痛苦的惨叫,要不是无意碰翻了桌椅他们还不会发现。当时小艳已经昏迷,他们连忙火速把她送去看大夫,可这穷乡僻壤的郎中医术实在不足以与病魔抗衡,本想立刻送去城里,但已经来不及了,时间拖得太久,远水救不了近火,小艳慢慢咽气了……
据他们所说的判断,小艳得的是急性阑尾炎,这并不是很大不了的重病,但却偏在这天地人无一利的情况下发作,人类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我想象着当时那么多人在一个闭塞的村子里一筹莫展,眼睁睁看着该死的阑尾炎不断恶化,开始穿孔……那是真正的肝肠寸断啊!可怜的小艳,她简直是活活疼死的……
我已经忘了我那天是怎么回家的,只知道无论是在朱家,还是在路上,或者是到了家里,我的泪都没停过。我的家人们显然早已知道小艳的事了,我出门时母亲喊我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回到家,母亲看到我这样子,明白我已知道了一切,心疼地把我搂在怀里陪我哭。
朱家和我们家的长辈们都看得出我喜欢小艳,作为世交的他们也很赞同我们结成一对。比如很小的时候,朱伯伯就经常开玩笑说阿正长大了来娶小艳吧,两小无猜的我们不但不放心上还会因此快乐地玩家家酒,那时双方都没有进一步的复杂想法。大了就不同了,尤其最近我真的喜欢上了小艳后,每次再听见这玩笑都会心花怒放,而这时的小艳则会满脸飞霞地对这老套的玩笑表示不欣赏,事后还老对我说,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们是好朋友呀怎么会……
每当这时我都不太是味道,也不知她是不是口是心非。难道那玩笑令她麻木?对于未来,她不像我有那么多想法。一直以来,她对我似乎都毫无防备。有时我会想她是否完全不认为好朋友会爱上自己。不过欣慰的是,她家人这一关我不费吹灰之力就通过了,加上少许自作多情,让我不很在意女方的态度,最根本是我相信,真心一定可以打动她,让好朋友的关系进一步升华。对她,我真的是真心的。
现在,曾经的快乐,梦想在现实面前都失去了原来的价值,时间中存在太多不能把握的因素,而我们只能眼睁睁被它所把握,玩弄。
因为学业忙,交通又不便,我和小艳没有书信联络,同样的原因导致我即使回乡都得一两个月才一次,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小艳出事了我不知道,她已经下葬了我同样不知道。我在朱家走动时看不见小艳的遗体。我回来晚了,只赶上看到陪伴过小艳的,写着“奠”的灯笼。
那天我哭了很久,很悲,打从我明事以来从没这么哭过。我哭得很彻底,很绝望,很累。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黑灯瞎火已是半夜,家人早已睡下。回到现实的我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小艳,我又想流泪了。
我晃晃悠悠无声无息地走出房间,到厨房找酒喝,我强烈想要一醉,想要麻痹自己。我找着了一瓶烈酒,滴酒不沾的我第一次把这种奇特的液体溶入血液。我迅速醉了,那眩晕激烈的风暴刺激着我全身的细胞。那一刻的我完全可以体会为什么那么多人爱借酒浇愁。
我喝着酒,不知不觉已经两瓶,我边喝边想我的小艳,小艳……酒精加上悲伤,壮着我的胆,焚烧我的理智,我强烈地想要靠近小艳,我要到她的坟前去!
我竟然立刻把想法付诸实施,我知道小艳的坟墓在哪里,刚才天色已晚,母亲看我状态太不稳定,死也不让我去。现在,我一个人奔赴夜里的坟场。
我们的村规规定,非寿终正寝的人一律执行普通的土葬,不许修葺华丽大方的坟墓,据说这样一来能抵消死者提前离开人世的罪孽。所以原本可以有一个牢固美观的石墓埋葬死得其所的小艳只能委身那单薄渺小的土坟。不过话说回来,死者已矣,即使把她葬进钻石筑的墓也没有意义。
我想我真的有点疯狂了,醉熏熏迷迷糊糊的我跌跌撞撞地在夜路上跑着,跑到村民最忌讳的坟场中,跑到人类最不可测的所在。
我很快找到了小艳的坟。即使是普通的小坟也能体现出朱家的财力。单说墓碑,那墓碑是用花岗岩造的,上面的刻字极尽美观之能事。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碑上镶有小艳的遗相。在我们这样的小村里,只有有钱人家才有幸拍照,才有能力让死者给人世留下最后一抹音容笑貌。
我抚摸着碑文,“朱小艳”三个字被我的手紧紧掩住,黑白照片上小艳的模样看得我心酸,心碎,我以为我已经把泪哭干了,现在我才了解到人类泪腺的潜力之大。
“小艳,我连你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我索性抱着墓碑,黑暗的阴森的坟场里回荡一个人痛苦而忘我的哭泣。远处猫头鹰鬼叫的声音,在这种状态下成为一种抽象的概念。
“小艳,我是很喜欢你的。”我有点恨自己,小艳死了我才有勇气说出口。虽然我不知小艳怎么想的,但这一点成为了我永恒的遗憾。
就这样,我一直自言自语着。也许是悲伤,也许是酒劲,总之我昏了头了,我开始冲动起来。
“小艳,我好想再见你一面……”
我这么说着,竟然真的认真起来,念头越来越强烈!
我开始用双手扒拉墓土,我感受着指尖传来的阵阵剧烈痛楚,感到血已开始渗出,我完全不在意,挖着,挖着……
很快,我看到了棺材盖,我像看到了一扇门,只要把门打开,就能看到小艳了。我叫着小艳的名字,手颤抖着,要越过我们间最后一道障碍。
我把棺盖打开了,暗淡的夜光平静地呈现着我面前的事物。我惊叫起来!
朱家遵守村规,没有隆重地进行装饰,所以那口棺材内部并没有放陪葬的值钱东西,但那不是我惊惶的原因!
我看到小艳了!小艳下葬不久,尚未腐烂,清冷的月色将她的肌肤衬托得惨白,像水晶一样剔透,她没有穿得很华丽,她还是我认识的朱小艳,那么美丽,那么纯洁,纯洁得不像是凡人,比生前更完美。是的,她已经死了,她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那我为什么要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