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又明辞别梅子匆匆回家,打开锁了三年的大门。站在满是落叶的院子里,他一动不动。江又明努力回忆三年前的情景。张二河因盗窃罪从监狱回来没多久,某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去找江又明,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你凭什么要娶梅子?梅子是我的,你知道吗?她是我的!早在四年前,她就是我的了。在高粱地里,她的第一次给了我……”
听到这儿,江又明惊呆了。原来是张二河?!四年前,他在河边救起了跳河的梅子。梅子向他哭诉,就在镇边的高粱地里,她被人强暴。当时,被一条又脏又臭的毛巾捂昏之后,她失去了知觉。只有死,才能洗尽她的耻辱。想不到,那恶人竟是张二河?
江又明一把揪住张二河,可尽管张二河喝得烂醉,但身材瘦小的江又明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张二河将他掀翻在地,一顿拳打脚踢。江又明被打得眼冒金星,他愤怒至极,手胡乱地抓到了屋角一块石头,抄起来朝张二河的头上砸去。
张二河声都没吭就倒在了地上。江又明起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几分钟后,他觉得不对。张二河头部血越流越多,再探他的鼻息,气息皆无。江又明吓得差点儿瘫坐到地上,他杀死了张二河!
哆嗦了有十几分钟,江又明心里有了主意。用布将张二河的尸体裹了,挖开树下的大瓮,将他塞了进去。清理掉所有的痕迹,天已经亮了。这件事之后,江又明每天都忐忑不安,一回家就禁不住去看那株桃树,最重要的是桃树下的瓮。一番冥思苦想之后,江又明终于离开了小镇。
在院子里站了足有半个时辰,天黑了下来。江又明将大门从里面反锁,然后拿来铁锹,开始挖土。一直挖到半尺深,他看到了那个瓮,仍然封得很好。江又明长舒了一口气,慢慢将水泥盖子揭开,他探出头。
那一瞬间,江又明毛骨悚然。瓮里,居然空空如也。他揉揉眼再看,瓮里,仍然什么都没有。江又明站起身,浑身出了一身的冷汗。水泥盖子是封着的,树下的土也没被挖过的痕迹,可张二河的尸体呢?一个死了的人,还能逃走?这,这绝不可能。
江又明迅速将土填回去,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他没有答应,铁锹挥舞得更快了。敲门声持续不断,江又明胡乱掩好土,走到门前。居然是梅子。梅子见他满头是汗,问他怎么了?江又明胡乱答着,问她有事吗?梅子说,张二河想请他喝酒,特意让梅子来请。
江又明头皮发麻,想拒绝,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努力镇静一下,告诉自己,他必须见见张二河,看看他是人还是鬼!
跟着梅子来到镇东,一路上梅子沉默不语。走到半路,她突然停住脚,指指半天空的月亮,问江又明是否还记得以前的事?江又明怔了一下,蓦然明白了梅子的意思。
十年前,江又明父母早逝,他寄居在小镇的亲戚家。因为生得矮小,他一直都被人欺负。有几次,被人骑在身上打。梅子守在他身边,替他拍去身上的土,安慰他说,不如给自己讲故事。再有人欺负了你,你就编故事给自己听,直到把自己哄得忘了难受和屈辱。当时,也是这样的满月。梅子说完,还指指头顶:“月亮还有圆缺的时候呢。缺的那一块,不是被狗吃了?”
想起这番话,江又明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小时候,他的确常常这么哄骗自己,等他长大,他会把欺负过他的人揍个鼻青脸肿,甚至在想象中他已经报复了他们。虽然是自欺欺人,却让他一年又一年地熬了过来。莫非,他杀死张二河,也是自己给自己讲了个故事?
江又明的心一阵剧烈地跳动。梅子走在前面,推开了张二河家的门。张二河就站在院子里,铁塔般的身子,一脸横肉,目光看上去仍旧凶狠。江又明的手攥出了汗,张二河压根没死,原来他杀死张二河不过是自己的想象!那一瞬间,江又明感觉整个人快要爆炸了!
张二河在喝酒,都不抬头看梅子。江又明望着梅子单薄的身体,微微有些悲凉的眼神,对自己说,决不能让梅子嫁给这个混账男人,绝不!
张二河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根本不把江又明和梅子放在眼里。甚至,他的嘴里还哼着小曲,一粒粒地吃着花生米。江又明怒不可遏,他回过神,叫梅子回家等着他。梅子迟疑一下,答应着离开了。现在,江又明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一定得除掉这个恶棍。只是带着梅子离开小镇远远不够,张二河会找到她的父母,会欺凌她的亲人。他曾经糟蹋了梅子,绝不能再糟蹋梅子一辈子!想到这儿,江又明的手伸向了腰间,那里挂着一把虽小却无比锋利的水果刀。
半瓶酒落肚,张二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院正中的桂花树下撒尿。就在他仰头看天的工夫,江又明已经走到了张二河的身边,手起刀落,水果刀准确地扎进了他的心脏。张二河似乎很是惊讶,扭过头,木呆呆地倒在了地上。江又明喘着粗气,拿起铁锹掘起桂花树。他得把张二河的尸体埋进瓮里,这是藏匿尸体最好的地方。没过多大工夫,一口黑色大瓮露了出来。江又明蹲下身,掀开了盖子。明亮的月光下,他竟然看到一具骷髅藏在缸中。骷髅围着白色的围巾,戴着眼镜,垂着头。江又明后退两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那分明是江又明自己!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死了?被张二河放进了瓮中?江又明抱住头,完全不能相信这一切。渐渐地,他似乎回忆起了一些模糊的片断。张二河从监狱回来不久,特意请他喝酒。他本想不去,可张二河执意要请。喝下几杯,张二河劝他放弃梅子,江又明自然不肯。张二河说,梅子是他的,谁都休想夺走。然后,江又明知道了以前他曾对梅子做过的事。他怒不可遏,可没等他伸出拳头,张二河早三拳两脚,将他打倒在地。江又明说,只要他活着,绝不会让张二河动梅子。就这样,张二河把还喘着粗气的江又明扔进树下的瓮里,盖上了水泥盖子。
瓮中的江又明直到临死前还挣扎着想爬出瓮去将张二河杀死。而事实上,三年前他就已经死了。爬出去的只是他的魂,在臆想中杀死张二河逃离家园的,也只是他的魂。所以,他进到镇子,所有的乡亲都冷漠地待他,因为他们压根看不到他。张二河,也是一样。
江又明缓缓地起身,再次来到梅子的家门口。梅子笑盈盈地看着他,江又明不明白,为什么梅子能看到他?梅子深情地望着他,正掀开院中梅树下的瓮盖。
她认认真真地对江又明说:“谢谢你。”
打开瓮,江又明看到瓮中葬着一个女孩。身穿红袄,披着绿缎衣服,她的手上,戴着一枚假的翠玉镯子──那是江又明送给梅子的礼物。在江又明死后,张二河又猥亵了梅子,并将杀死江又明的事情告诉了梅子,梅子当晚便投河自尽了。
“我一直都在寻找你,找了你整整三年才找到。我让你重回镇子,让你看看我们的遗骸,好从自己编织的故事中走出来,现在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梅子说着,拉住了江又明的手。
江又明看着梅子,突然想哭。但是,江又明却笑了。和梅子在一起,是他生命中最幸福的愿望,他永远都不应该有眼泪。环抱着梅子,江又明轻声说:“对不起。”
梅子将头靠在江又明的胸前,同样轻声说:“没关系。”
我老家是西北的一个小村子,由于地理位置太过偏僻,每次回去我都不得不忍受长时间的旅途折磨,有将近三十多个小时是在火车和汽车上度过。
那年冬天,等我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三轮摩的在我付了钱后,一声轻鸣便消失了,大门内的老柴狗却警醒地吠个不停。“谁啊?是二小子么?”母亲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我应了一声,母亲趿着棉鞋,给我开了门。
吃完母亲给我煮的一碗酸菜面后,我才想起一直没见到父亲。
“村头张家的老头过世,你爸守夜去了。”母亲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所在的村子很小,因此谁家有点事,大家都会出份力,特别是丧葬之事。我们村有守夜的风俗──在人死后,村里每户出一人,拎着一卷黄纸来到主事人家,然后围坐灵堂前,静静地守上一夜,算是对死者的缅怀和悼念。
我对母亲说了一声,便朝张家走去,一进门就看见了灵堂前的父亲。他和大伙围坐一圈,中间是一个破搪瓷盆做的火炉,里面是烧得通火的老树根。我的眼光越过围坐的众人,看向他们身后的灵堂,一张帘子挡住了我的视线,帘子前一个小方桌上放着香炉,里面插着几根线香和一支细竹棍,棍子上系着引魂幡,幡上是曲曲折折的符文。香炉旁边是一盏清油小灯,随着我进来的一股风将油灯的火焰吹得东西摇晃,衬得整个灵堂更加诡异。
我和认识的长辈、同辈打了招呼之后,便让父亲回家休息去了。
守夜是一件很耗人精力的事情,大家就那么坐着,除了聊天,基本没有其他娱乐,对着一盆火,耗着时间。许是白天坐车久了,在火盆旁坐下没多久,我的眼皮就开始打架,面前温暖的篝火更是滋长了困意,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股冷风吹醒了我,睁开眼,才发现灵堂的门敞开着,之前围坐一圈的人此时一个也不剩,只有火盆里的木炭无力地烧着。我站起身,伸伸懒腰准备回家,这时,一只手从一旁的阴影里伸了出来,我下意识地退开一步,睡意全无。
那只手拿了一些劈好的木头,放到火盆里,火光较之前亮了一些,阴影中露出一张脸来──是个老头儿。他穿着一件不知年月的大衣,支着高高的领子,半张脸陷在里面,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撮花白的胡子。
“谢家仔,想不想听个故事啊?”
父亲姓谢,村里长辈一般都这么叫我。
我看了看屋外黑沉沉的夜,想了想,坐回老头儿跟前。
你们后生仔不知道,其实,很早以前的守夜不是这样的,要比现在复杂讲究得多。
那时守夜是在野外坟地里,身后不是灵堂,而是新起的坟墓,烤的也不是盆火,而是玉米秆。这个烧玉米秆是有说法的,是在给过世的人“烧炕”,好让他们在新地儿过得舒服一些,少打扰活着的人。
虽是这样,但有一个地方的坟地却没有人敢去──就是北山。
老辈人说那里阴气重,时常有鬼声传出,那声音我听过,很吓人。
有一年,大概也就是眼下这时节吧,记得当时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山上到处都是白白的,李家的老头子就是在那场雪中去世的,八十多岁,两个儿子送终,有福的人啊!
李家大儿子从外县请了一个名头很响的阴阳先生为李老头看坟地,最后去了一趟北山,在那儿看上了一块地,说是什么福荫之地,埋在那儿能富三代。
李家兄弟对先生的话十分相信,就决定用那块地儿来埋李家老头,一切收拾停当,一个问题却难住了兄弟俩:谁去给李老头守夜呢?村里人,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对北山坟地都有一种天生的恐惧。
李家兄弟为此好几宿没有睡好觉,一天终于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二十四。
你们后生仔没有见过二十四,在当时他可是很有名的人。为什么有名?一是他和常人不一样,常人手脚一共二十个指头,而他有二十四个──他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胆子特别大,他曾经跟人打赌,要去坟地睡一晚,最后是他赢了。
听说李家兄弟愿意出三十块钱,虽说是去北山守夜,二十四也应了下来。那年月三十块钱可不得了,比一些干部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
那天晚上天特别黑,二十四背着两捆玉米秆,拎着一个白灯笼就上了北山。
或许是人少去的原因,北山的树木异常茂盛,一些不知名的藤蔓纠结攀附,将坟地罩得严严实实。不过在二十四眼里,这里只不过比别处树大一些,阴森一些而已。
到了坟地,二十四先抽了一锅旱烟,然后慢慢悠悠地将玉米秆点燃。火光惊起了一群不知名的鸟,也照亮了周围的环境,他身后就是新起的李老头的坟,坟前的石碑亮晶晶的,像玉一样。
李家的守夜有特别的规矩,除了“烧炕”外,还要点天灯。这是阴阳先生特别叮嘱的,大概是为死去的人指路吧。除了这些,还需在离坟不远处钉一根画有符咒的木桩。
二十四看了看方位,将竹竿挑着的白灯笼担在肩上,准备找个地儿把木桩钉下去。走着走着,他发觉不对了,肩膀上的竹竿像是身后有人用力拽一样地开始往后窜,难道真的有鬼?!二十四大着胆子回头看了看,身后只有烧得正旺的玉米秆,于是他心一横,又往前走,没想到身后的力量更大了,他赶紧停了下来,胆气有些动摇,背上细密的冷汗渐渐多了起来。
僵持了半天,他心想再耽搁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在外衣上蹭了蹭手心的汗,又试着往前走了一步。“嗖──”二十四肩上的竿子一下子没了,他回头一看,竹竿带着灯笼已经飞上了半空,明晃晃的白灯笼像月亮一样迅速升起。
二十四有些目瞪口呆,以前睡坟地的胆气一下都泄光了,两腿像风中的枯叶一样抖动起来。这时他也顾不得什么方位了,从怀里取出木桩迅速往地上一插,然后从旁边捡过一块石头,几下钉结实了,赶紧起身往回走。
接下来更加让二十四胆战心惊的事情出现了,转过身的他再怎么用力,都无法挪动一步,仿佛刚才那只手的兴趣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死死地拽着他的一条腿……
正当我听得兴起,也是故事高潮的时候,老头儿却突然停了下来。
“后来怎么了?”听得入迷的我有些着急。
“第二天,村里人在坟地找到了已经死去多时的二十四。他就那样站着,两条腿一前一后,像是在走路,眼睛睁得很大,手也紧紧握着,竟是活活被吓死的。村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还发现了一根竹竿和那盏灯笼。”老头儿慢悠悠摸出了旱烟袋。
一阵风吹进灵堂,油灯又晃了晃,盆里新放的木条还未燃着,起了一阵烟,呛得我直咳嗽。
老头儿用一根木条将火挑了挑。
我看了一眼,头皮立刻开始发麻。老头儿伸出的手上有六根指头!一根瘦小的指头像不合群的羊,远远地支在手掌旁边。
故事中的二十四有二十四根指头,一只手正好有六根!
那个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吓死的二十四,竟然就在我的身边,而且还抽着烟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守夜的故事?!
我一动不动,静静等待着,希望天快些亮起来。
老头儿没有动作,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他的静默,在我看来是最阴险的不怀好意,他在观察,找我的破绽。我愈发不敢动了,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双手也暗自抓紧了,如果他突然发起动作,这个木凳或许能替我挡一挡。
我们的对峙持续到窗外开始发白,村子的狗叫了起来。
随着狗叫,抽烟的吧嗒声消失了……
我是被张家的二小子叫醒的。我并没有对他说起自己昨晚的经历,只是做了个决定,以后再也不去守什么夜了,也不想再听到守夜这个词,永远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