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安有新,失业将近半年的我,终于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私企里做文员。公司的人事经理很人性,帮我在公司附近找到一套租金很便宜的房子。那是在长延街48号的芳庭公寓。这个公寓像是用了别人的名字,因为它一点也不香,只有股发霉的潮味儿,像是卫生间里的一把放久了的拖把。最大的好处就是便宜。我住在四楼,最北面的一间。整整一层,好像只有我一个。每天下班回来,真安静,躺在床上就可以听见水龙头的水滴声,或是蟑螂在垃圾筒翻找我的硬面包。
在我搬进来的第二个月,天气骤然冷了。加班回来的时候,下了大雪。我冻得浑身发抖,一把钥匙半天插不进锁孔。就在这时,隔壁402的门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对我说:“哎呀,恩泰回来了。咱们家在这边儿,你去哪儿啊?”
我摸不着头脑地回头看了看,确定她是在和我说话。可是,我根本不认识她。
那个女人见我不动,就从房间里走出来,挽起我的胳膊说:“恩泰,你今天怎么了?怪怪的。我是你老婆明珠啊。你不记得了?”
没想到,我就这样成了已婚人士。可是我真的不记得。我讷讷地被她拉进402,里面暖洋洋的,飘着股粥香。我说:“你搞错了,我叫安有新,不是恩泰。”
但是那个自称是明珠的女人却像根本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盛了一碗粥放在桌上说:“我煮了皮蛋瘦肉粥,快来吃吧。”
这样寒冷的夜晚,我被一碗微烫的粥打败了。那碗粥熬得很糯,肉丝切得很细。我坐在桌旁慢慢地吃,明珠笑盈盈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不知道她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突然,她脸色一变,拿起手边的不锈钢汤勺,凶恶地向我砸了过来。我当她听见了我的心里独白,惊慌失措地躲在一旁。而她勺子的落点,却是桌子上一只过路的蟑螂。
她捂着嘴,咯咯地笑了:“一个蟑螂就把你吓成这样,快坐下吃粥吧。”
桌上的蟑螂被砸穿了肚子,半死不活地蹬着纤细的脚。我哪里还有吃粥的胃口,装作恍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今天加班,我忘了,你别等我了,先睡吧。”
“那你快去吧。公事重要。”
没想到这个疯女人这么识大体。我慌手慌脚地逃出了门外。
二
第二天,我起晚了。路过楼门前管理处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昨晚遇见的那个女人,于是敲了敲窗子,对里面的保安魏志说:“老魏,我新搬来的邻居是干什么的?”
老魏看着我,怔了一下说:“什么邻居,四楼除了你,还没人搬来呢!”
“怎么会没有人呢?我昨天晚上还喝了她的粥。”
老魏一听,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去,去一边胡闹去。”
我被他的态度惹恼了。我推开他的房门,拉着他的胳膊说:“走,咱们上四楼,你当我骗你啊。”
老魏脾气向来不好,像他的身材一样五大三粗。他“哗”地拿起钥匙,只说了一个字,走。
第一次觉得四楼这么空旷,老魏手中的钥匙,哗哗地泛着回声。看老魏的样子,好像真不知道新搬来的这个女人。站在402的门前,老魏用眼角瞥了我一眼,拿起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我抄着手站在一旁,摆出看戏的样子。老魏用鼻子“哼”了一声,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确实和我昨天看到的一样,干净、整洁,井井有条。只是那个女人不在。老魏皱着眉,一脸的疑惑,不知小声地嘟囔些什么。
“怎么样?有人来住了吧?”我问。
这时,门外响起一缕熟悉的声音:“恩泰,你加班回来了?有朋友来,怎么也不告诉我?”
听到声音,老魏显然比我还惊讶,他直直地看着那女人,脸上突然露出异样的惊恐。他结结巴巴地大叫着:“别……别过来。”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门外。
这太让我意外了,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让老魏害怕的事。明珠拉着我的手说:“老公,你的朋友好奇怪哦。”
我触电似的抽回手,说:“我……要去上班了。”
三
整个白天,我都心不在焉。那个叫明珠的女人太过离奇,而老魏的反应也十分蹊跷。很明显,他应该知道那个女人是谁。我准备晚上回去好好问问他。可是,就在这一天的晚上,芳庭公寓出了大事。
我下班的时候,老魏已经下班了。我正想找他的电话,就在这时,地下室里传来一声悚然无比的尖叫。芳庭公寓的地下室,放着几台投币滚筒洗衣机。我冲到地下室的时候,一个女人正惊恐万分地跌坐在地上。公共洗衣机向来巨大,像只怪兽般怒吼着,圆形的玻璃门里,翻滚着沸腾似的泡沫,此时,它竟是红色的。突然,“轰”的一声,一张脸贴在了玻璃门上,瞪着僵滞的眼,满面刮伤。
我也吓得失声叫了出来。没想到困在洗衣机里的,竟是老魏。赶来的保安飞快地冲过去拔掉了电源,慌手慌脚地打开上锁的洗衣机门,老魏庞大的身躯像条鲸鱼的尸体,跟着涌出的污水倾倒出来。我没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老魏被银色的胶带缠住了手脚,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直视死亡,心里忍不住泛起一阵阵的恶心。其实我和老魏不熟,只是刚刚认识的朋友。可是两个单身男人的寂寞是互通的。想起老魏死鱼似的躺在湿粘的地上,我忍不住蹲在走廊的角落里吐了。
我感到有人在拍我的背,轻声慢语地说:“恩泰,你怎么了?”
是明珠。她温柔地蹲在我旁边。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当恩泰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死了会有人为我掉一滴眼泪。我拿着袖子擦了擦嘴,转头对她说:“明珠,我想喝粥。”
明珠望着我,嫣然笑了。那一个冬夜很暖,身边偎着柔软的明珠。只是我不叫安有新。我叫恩泰,凉恩泰。
四
我想,我快要忘了我是谁了。我喜欢明珠叫我恩泰,满眼都是柔情。我几乎忘记了她身上那些诡异不解的部分,相信她只是一个等爱等疯了的女子。那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无聊的电视剧,明珠在一旁为我熨衬衫。
我说:“一辈子和我这样过,你不腻吗?”
明珠抬起头,反问我:“你愿意和我这样过一辈子吗?”
“愿意。”
“永远?”
这样问,就有些像誓言了。我很郑重地望着她,点了点头。明珠便笑了。那种笑,不仅是幸福,还有一点悲哀。她轻柔地向我依了过来。可是就在那一刻,她手中的电熨斗意外地掉了,不偏不倚地砸在我脸上。我听见炙焦串响的声音,大片的皮肉黏结在滚烫的钢板上,透出钻心的疼痛。明珠惊慌地尖叫着,用力扯开了电熨斗。我觉得自己的半张脸都跟着飞走了。
我拼命狂叫,从未有过的痛楚让我变得疯狂。明珠拉着我冲进浴室,不停地用冷水洗刷着我的脸。而我却在冰冷的水柱中失去了意识。
五
“恩泰,你醒了。”
这是我昏迷了五天之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明珠说:“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给你做手术的是最好的医生。”
我的脸像铁板上的牛肉,喷了盐和辣椒,火辣地疼痛着。我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只能生不如死地躺着。明珠终日守在我左右。一个月后,我可以出院了,脸上绷带拆掉了,仍肿胀如猪头。明珠很体谅我,把家里的镜子都拿掉了。她说:“你在我眼里,永远是最好的。”
芳庭公寓的住户更少了,接二连三的意外闹得人心惶惶。刚一入夜,整幢楼就变得悄无声息。这几天,我的脸终于不再疼痛了,似乎也没原来那样肿。明珠近来常常不在,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天气渐渐地暖了,房间多了许多虫子。它们趁着夜色,会爬上我的脸。
我开始对它们忍无可忍,用鞋子满屋子追打。这一天,一只硕大的蟑螂爬进了壁橱。我挪开里面堆放的衣服,挤进去。它以为停在黑暗中应该是安全了吧,我扬起鞋底“啪”地拍在它身上。可是,当我抬起手臂的时候,壁橱的侧板却颤巍巍地掉了下来。后面突然现出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直直地瞪着我。成群的虫子从里面爬出来四下逃窜。我惊恐地大张着嘴巴,夹在壁橱的缝隙里几乎窒息。那双眼属于一具尸体,一具被生石灰腌制过的尸体。我确定她是明珠,只是干瘪的肌肉把嘴拉扯出一个莫名诡异的笑容。
柴达木盆地的戈壁滩,人烟稀少,一望无际。作为石油工人,我奉命去马北3井参加地层测试──射孔联合作业。上井途中,遇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2003年11月14日9时20分,我和测试队一行五人,乘坐五十铃双排车,从青海省花土沟出发,经过冷湖、大柴旦,日夜兼程,于次日凌晨4点半到达了马北3井。马北3井是青海石油管理局的一口重点井,各个施工单位的车辆、人员很多,钻井队、井下作业队的野营房都住满了,而此时离我们的施工时间还有十几个小时。我们长途奔波到深夜,非常疲倦,很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正在该井施工的青海井下作业12队的苏队长对我说:“丁工,我们队还有两套野营房没有搬迁完,那里有看井的,你们到我们队去住吧!”我们深表感谢。他们剩下的那两套野营房还留在马北1井。马北1井离马北3井不太远,过了一个山梁再走一段路就能到达。我们去过那口井。于是大家离开马北3井,驱车赶往山梁那边的马北1井。
11月份正是昼短夜长的季节,加之青海的时区比北京时间晚一个多小时,虽然已到凌晨4点半,但在青海,长夜漫漫,却感到是深夜。夜色笼罩下的戈壁滩,万籁俱寂。我们的双排车在这人迹罕至的旷野里艰难独行。绕过了那道山梁,我们沿着重型车辆轧过的交叉凌乱的车辙向前走,寻找马北1井。由于马北1井的发电机已经搬走了,井场没电,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望不见井场和茫茫戈壁的一点儿灯光,沿着马北1井的大致方向,摸索前进。我们边走边找,一直没有见到马北1井的影子。不知走了多少路程,我感到行车时间好像比记忆中的长了,到马北1井仿佛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于是提醒司机。司机老罗说这里只剩下了一条路,汽车不能掉头,否则又会陷入沙土中(在此之前我们的车已经陷进去两次了),我们还是继续向前看看吧。
汽车后排的两个人已经睡着了,前排的司机老罗、我和小赵三个人,一直睁大眼睛寻找着马北1井的踪迹。汽车行驶了很长一段路程,一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知道自己迷路了。寒冷的夜风从车门、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把我们20多个小时马不停蹄、长途跋涉的五个人冻得瑟瑟发抖。空旷的戈壁滩,我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手机处在盲区,没有信号,也无法打电话问路。我们感到了一丝的茫然。这时若停下来等待天亮,寒冷会把我们冻死;若一直向前行驶,这条路不知道有多长,通往哪里,车里的柴油也会被耗尽,我们又没带多少吃的,若得不到救援,我们到头来也只能是坐以待毙。前排的我、小赵和司机老罗,不敢睡觉,互相鼓励着,驱车继续前行。
汽车沿着戈壁滩上这条惟一的小路行驶着,车灯照着起伏不平的、好像是很古老的不知是谁留下的车辙。长时间的颠簸,我们前排的三个人也累了,说话渐渐地少了,我们只是静静地看着车前的路面。又不知走了多远的路程,我们三人突然发现远方的山顶上有两三点灯光,灯光下面是一片黑乎乎的、看不清楚的营房,我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互相印证着共同的发现,结果证明我们三人看见的景象是一样的:一片野营房,房顶上有电灯,至少有两盏。我们心里顿时感到有希望了,我们终于要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大伙儿商量,不管这片房子是钻井队的还是井下作业队的,只要有人在,我们就可以借宿;我们就可以在有电暖器的野营房里过夜,甚至可以在那里吃上一顿饱饭了!
随着汽车的前进,那山顶上的灯光距离我们越来越近,景象也越来越清晰。路是高低不平的,我们的汽车走到凹处,那灯光就被挡住看不见了;我们的汽车行驶到地势较高的地方,那灯光就慢慢地映入我们的眼帘。“没错!这里就是一个钻井队,还有井架呢!”小赵高兴地说。我和老罗也都看见了。
汽车继续沿着小路向前行驶。不久就到了那座山下,这时后排座上的两个人也醒来了,大家看清楚了山顶上的电灯、灯光照耀下的野营房和房顶上架设的电线。大家商量着,到了钻井队以后,喝点儿开水,找个房子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向钻井队问路,我们再返回马北3井施工。老罗心里一轻松,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油门,准备把车开上山顶,找钻井队去。
“不好,陡坡!快停车!”我突然发现车前面的路是一个伸向低洼处的陡坡,高度落差很大,坡下是一个很深的沙坑。当时的车速容不得我喊第二遍。但是,老罗好像没有听见我的喊声似的,鬼使神差般,不但没有减速,而且加大了油门,汽车猛地俯冲下去,陷入了深深的沙坑。
双排车的前轮多半被沙土掩埋了,车后拉着很多很重的石油设备,要想把汽车从沙坑里拉出来,仅靠我们饥寒交迫的这五个人肯定是办不到的了。这时我们所想到的,就是赶快上山找钻井队去求助。可是,当我们向山顶上看的时候,山顶上黑黢黢的,哪里还有钻井队的踪影?没有目标,我们又怎么能找到他们呢?我们寻找山顶上的灯光,灯光消失了,静听钻机的隆隆声,声音无处可寻。四周静悄悄,静悄悄,我们所能听到的,只是戈壁滩夜色里寒冷的风声。我们只好蜷缩在双排车里等待天亮。
15日早晨8点钟,太阳出来了。我们从双排车里出来,分头寻找来到戈壁的车辆以寻求救援。我和小赵徒步上山,寻找头天夜里发现亮灯的钻井队。可是,当我们上了山顶之后,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景象:山顶空旷、平整的井场上,好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只有一个井口在咕嘟咕嘟地向外冒水,根本就没有夜里我们所见到的野营房和电灯、井架!我们心中一片愕然。
9点50分,一阵汽车马达声传来,我们上了高地往远处一看,原来是一辆物探队的越野车在向我们这边行驶!我们得救了。据物探队的人说,山顶那口井是上个世纪70年代打出来的,由于不出石油和天然气,早已废弃多年了。
我是一个从来不信鬼故事的人。但这次亲历的事实使我很疑惑:夜里见到的景象符合常识,山顶上的野营房和电灯、电线也不是虚无飘渺的,而是实实在在的,远近视图关系也无异常,怎么我们陷入了沙坑之后它就消失了呢?尤其令人不解的是,电灯发光是需要能量的,我们所看到的持续发光的电灯后来证明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它的能量是从哪里聚集来的呢?然而我们汽车前排的三个人都看到了,而且看到的是同一种景象,事实终归是事实。
这件事情到现在已经过去6年了,可是一提到它,我仍然记忆犹新,好像就发生在眼前,因为这件事情太不可思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