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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三章. 村落

作者:诸葛风|发布时间:2024-09-07 05:56|字数:5885

  ①

  在距离下塘村十里地的地方,车子停了下来。江城走下车,独自朝前走去。

  眼前是狭窄的黄泥路,在今天,这样无法通车的路面已经非常少见了。江城走在其间,眼望着四面的青山,有了点野游的感觉。

  下塘村是市政府十分头疼的一个村庄,它位于交通闭塞的深山之中,附近没有别的村落。因为无路通到外面,村里经济十分落后,是有名的困难村。市政府几次出面组织他们搬迁,村民却都死守在原地,而单独为这么个村庄开山修路,其投入产出比实在太低。就这么僵持着,大家都对下塘村不再抱什么指望,这村子基本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

  然而,这一次市政府例行检查工作时,本县新上任的县长却自称已经解决了下塘村的贫困问题。这话谁也不信,工作组浩浩荡荡开进了村子。一看之下,都目瞪口呆——原本破烂得像废墟一般的下塘村,不知何时竟然到处都是新建的房子。村子里的男女老少站在屋前迎接众人,脸上带着含糊的笑意。

  这种变化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离开村子后,工作组的组长不放心,暗中叮嘱江城杀个回马枪。

  于是江城又回来了。

  因为是半路折回,行色匆忙,忘了看时间。走了几十分钟后,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江城看看时间,才发现已经是下午六点多钟。秋天的夜晚来得很早,刚一出现点暮色的苗头,那黑夜就如同墨汁浸染宣纸般,迅速蔓延开来,没多久,天就差不多全黑了。幸好天上一轮圆月,照得四下里银光漫地,山坡上仿佛披了一层白霜,看不清楚细节,但见黑压压一座又一座庞然大物耸立在路边,形成压迫之势。江城多年从事市委的宣传工作,走村串乡的也习惯了,借着月光在蜿蜒的蛇形路上走得飞快。

  又过了十多分钟,忽然听到一阵人声喧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声谈笑歌唱,似乎是一群人在聚会。江城听到人声,加快脚步朝前走。没几分钟,山道转了个弯。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型的集市。集市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平房。房屋中央围出一块空地,一群人坐在空地上,却没有灯火,借着月光只能看出房屋的轮廓。

  江城觉得有些奇怪──这条路他走过多次,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么一个地方,简直算得上是小型的村落了,而且那些房屋外表华丽雄伟,竟然还是个相当富裕的村落。

  莫非走错路了?

  江城在心里喃咕了两下,没有多想,迈腿朝着那群人走过去。

  刚迈过路口,便感觉有些异样。

  山道上一直有些凉风吹来,吹久了感觉有些寒冷。然而,一迈过路口,风便骤然停了,空气变得异常闷热。江城四面看看,原来这些房屋四周环山,形成合围之势,把所有房屋包围在中央,风吹不进来。

  他擦了擦沁出来的汗水,继续朝那些人走过去。

  走到差不多5、6米远的地方,一个7、8岁左右的女孩发现了他,两人目光一对,那女孩忽然发出尖叫声。

  江城吓了一跳。

  这女孩一叫,那些人都停止了说话,四周寂静得骇人,连虫鸣之声似乎也听不到了。许多黑乎乎的人影在月光下慢慢站起来,把身体转向江城这边,男女老少维持着同样敌意的表情,直瞪瞪地盯着江城。

  江城的汗水出得更多了,脊背上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请问,下塘村是走这边吗?”他干笑着问。

  没有人说话。

  沉默了半天,那女孩点了点头“是。”

  江城抬脚朝前走,那些人自动分开站在两边,默默地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他走在这条人群让出的路中,心脏擂鼓般地跳动,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他哆嗦着掏出打火机,准备点支烟来定定神,刚打出火,旁边吹来一股风,火灭了。

  他再次按下去,冒出一截火苗,又吹来一股风,火又灭了。

  他又按了一次,火苗再次被吹灭了。

  这回他发现了,风是从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人嘴里吹出来的。那是一个40岁左右的壮实男人,嘴角边一颗鲜红的痣,穿着白衬衫,朝他的打火机吹了一口气之后,便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我点支烟。”江城讪笑着边朝前走边说。

  噗。

  另一个人又将火苗吹灭了。

  他抬眼朝前望,几十个人组成的夹道,前边的每个人都努着嘴,做出吹风的姿势。

  看来,这打火机是点不燃了。

  江城越来越觉得害怕。越害怕,就越觉得口渴,他掏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喝了一大半,顺手把多余的水倒在地下,刚倾倒瓶口,水瓶就被一个人夺走了。

  他不解地看着那人,那人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他忽然看到那个人身后有一座圆乎乎蒙古包一般的东西,躲藏在山的阴影里,看不大真切。

  那好像是坟墓!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猜测,什么也不敢再说,加快脚步朝前走去,很快走出了人群的夹道,又转过一道山口,这才敢回头望望──那些房屋已经被山挡住,望不见了。

  然而,这么一回头望,却正好瞧见月光将半边山坡照得通亮。他一眼瞧见漫山遍野大大小小的土馒头。顿时吓得头发直立。

  那一个一个的土馒头,全是坟墓!

  月光洒在漫山的坟墓上,墓碑上的字迹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些坟前挂着纸幡,在风中发出毕剥毕剥的声音。

  江城再也忍不住,撒开腿就朝前狂奔。

  月光将路面照得像溪流般发光,他沿着这些熟悉不过的路一路飞奔,跑了十多分钟后,眼前出现了一道山口。

  他迈过山口,全身一震,脚下一软,坐在了地上。

  他又回到了原地。

  那些房屋安静地立在月光下,人却不见了。房屋的外墙发出闪闪的光彩,在群山环抱中,这些安静的建筑总有些无法言说的诡异色彩。

  江城轻手轻脚地从地上爬起来,生怕惊动屋中的人们,小心翼翼地转身要走时,脚下却偏偏踩到一根枯枝。

  咔嚓。

  轻微的一声响,在寂静无声的此际,听来宛如惊雷。江城冷汗直冒,心脏几乎跳出了咽喉,一动不敢动地站了一会,没见到屋子里的人有什么反应。

  刚吁了一口气,耳朵里响起“毕剥毕剥”的纸幡招展之声。这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江城抬眼一看,顿时凝固在原地。

  四面山上,被月光照得银光闪闪,密密麻麻的坟墓如同黑色的珍珠浮现出来。每座坟前都有一幅纸幡,一堆篝火在幡下燃烧着,火光里映出一个人影,不断朝火中添加着什么东西。江城口干舌燥,原地转了一圈──东面,南面,北面,西面,每座坟山上都是人,每个人守着一座坟墓,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江城还是能感觉到他们灼灼的目光。

  他们都在盯着自己!

  江城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低沉的歌声,四面山上的人在合唱──“魂归东方,魂归西方,魂归北方,魂归南方,魂兮归来,食我之飨,着我之裳……”几十人同声合唱,声音在山间来回撞击。撞得江城胸腔憋闷,脚底下慌不择路。

  跑出那片围在一起的山,风从身后吹来,一些灼热的灰尘和未曾燃尽的碎片随风附在他身上,他随手一摸,摸了一手黑灰,那碎片用手一捻就碎了──那是黄草纸制成的冥钱。

  江城一阵乱跑,十多分钟后,渐渐见到往常熟悉的田地,前方浮现出下塘村的轮廓,犬吠之声遥遥传来,他这才觉得心定了一些。回头望望,那几座坟山已经不知被扔在何方了。他沿着田间小路朝前走,喘了一会粗气,渐渐调匀了呼吸,身上的汗水也收了许多,只是仍旧手脚发软。

  ②

  很快就进入了下塘村,村里点点的灯火,让他终于完全摆脱了恐惧。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他朝村长家走去。才走了几步,他就感觉十分不对劲,似乎这村子发生了某些变化。然而,放眼望去,月光之下,下塘村家家户户的房屋显出黑沉沉的轮廓,看起来十分安静祥和,又说不上有什么变化。

  但那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等走到村长家门口,望着眼前这房子,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了。

  村长的家离村口不远,是入村后的第一家。虽然是村长,房屋却相当破旧,泥砖砌的墙壁上,用黑色的牛粪修补过多次,显出黑一块黄一块的寒酸样,屋上的瓦被风揭走了一大半,漏的地方就用厚厚的蓑树树皮覆盖着。屋子周围用细竹子和树枝编了一圈篱笆,这倒是这屋子最齐整的部分。

  1.传说

  流血漂橹、饿殍遍地的战乱年代,是噬骨师最容易出现的时代,因为他们可以在寸草不生的荒芜大地上随便挑选自己需要的各种人骨,叩击出或沉闷、或清脆、或长、或短的音,来判断这些尸骨到底粗壮、脆弱,质地紧密还是疏松……他们可以从骨中读懂这个人的前生,到底是一个遒劲有力的武夫还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抑或是巧笑倩兮弱柳扶风的佳人。只有读懂了前生,才能雕刻出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所以,他们真实的称呼其实是雕骨师,可是人们却用满含血腥的“噬”字代替了“雕”字,因为他们喜欢用刚死之人的骨,以便拿回去随心所欲将其阴干晾晒,烘烤雕琢。

  只要被他们看上的人,若还活着,剩下的生命绝对不会超过三天。三天之后,被选中的人便会离奇地死亡,死法千奇百怪,但绝对不会是被毒死,因为毒会影响骨头的质地;不会是从高空坠落而死,因为坠落有可能碰碎骨头;也不会是淹死,因为接触了水气,骨头的含水量难免变化;更不可能是烧死,因为骨头会被烧成炭……

  噬骨师从来不要不完美的骨骼,也从来不用其他生物的骨骼,他们对最终雕刻的作品容不得丝毫瑕疵,作品要在闭关八十一天之后成型,若此间略有失误,便会弃整幅骨架不用,重新寻找,再开始一次九九八十一天的循环。最终成品高价卖给那些拥有极其恶俗品味的达官贵人,换取黄金千两,从此自世间消失,直到他们挥霍掉手中的所有金钱,再去寻找下一个猎物。

  从来没有谁见过噬骨师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住在何处、去往何方。

  2.三人

  “他大爷的,你这厮再胡说八道,小心大爷我撕了你那张烂嘴!”一个壮汉拍桌而起,震得在场所有人心中一惊,仿佛是被噬骨师相中,会立马丢了性命一般。原本静得连银针落地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的说书场,此刻经壮汉这么一闹,好像从某个神奇的静止中陡然恢复正常般活跃起来。

  “咳、咳。”壮汉身边坐着一位二十岁模样的青年,极是清秀端正,在桌底下拉了两下壮汉的裤管,示意他不要再纠缠下去。

  壮汉嘟嘟哝哝坐下。那青年轻轻叹道:“不过是个传说,倒也应了现世的景儿,如今这年头不也是流血漂橹的战乱时期?可怜了我们这些老百姓。各人都有各人的活法,不过那些恶俗达官贵人着实可恶,不然怎会有专门满足他们恶习的那个什么师的存在呢。”

  “我说兄弟,也就你信他的狗屁胡说吧!”壮汉惊雷一般的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青年登时觉得无地自容,抬脚便走。没走几步就撞上前面一人,未及看清,那人已经倒地。

  壮汉急忙赶过来,定睛一看,地上的那人俨然是一位身形小巧的姑娘,身着湖蓝色的衣裙,面带愁容,脸色苍白如纸,此刻竟然凄凄地哭出来。这回事情闹大了,所有人都好奇地涌过来,围得严严实实。

  “哎?这不是小玉姑娘么?可怜见的,爹妈死后亲戚都翻脸不认人了,不如上京城找你舅舅?”人群中有一位老妇走上前来瞧了个仔细,立刻伸手去扶。

  “柳奶奶,京城太远,小玉一人不敢去。”小玉抽泣着。

  壮汉一听,热血冲上脑门,爽快地喊道:“原来这丫头是要去京城,那不是与我们同路么!我这兄弟也要去赶考,有一辆马车,姑娘若不嫌弃可以与我们同行,路途中若没有村舍歇脚,会委屈露宿郊外,但只要有我在,保证不会遇到危险!”

  小玉和众人齐刷刷地盯着两人,把他们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完全不明白这无论是外貌还是身形都迥异的两人为何是兄弟。青年似是不大乐意地紧皱眉头,而壮汉却浑不知意,只怕小玉对陌生人心存戒备,连忙伸手从青年包袱中掏出书本和进京赶考的推荐文书给她看,继续说:“来不来由你,我话就放这儿了,我这人你不放心,我兄弟你应该放心。”

  小玉这才偷偷地斜瞟了一眼那不说话的青年。柳奶奶便趁机说:“我看那青年倒也不像坏人,小玉你就赌一把吧!”

  小玉微微颔首,于是拜别众人,跟了壮汉和青年而去。

  说书场众人散去,说书人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戏谑地说道:“这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跟了一个粗俗不堪的大汉和一个呆头呆脑的青年,走一段满是山贼强盗的野路,还当真是有趣曲折的搭配,编个故事倒不错!”

  立刻有人啐了他一口:“这年头管人家什么闲事,自己能活着就不容易了!”

  3.遇险

  一路无语。

  壮汉打破沉默道:“还未介绍自己,我叫李天义,我兄弟名为李天仁。刚才见姑娘购置了许多路上的用品,看不出来,你该不会是个富家小姐吧?”

  小玉脸上的表情黯淡下来,低头道:“嗯,我们家曾经很富裕,不过现在……有人说因为我家有晦气,之前我爹买得一具雕刻的鹰,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使用的材料是什么,后来……”

  一直坐在边上未开口的李天仁听得心里一阵发毛,想起上午说书人讲的故事,忽然紧闭了眼睛说道:“够了!你……你别再说了!”

  小玉一愣,料不到他会如此生气,转而笑了起来:“公子莫生气,其实我们家那鹰雕是玉的,我骗你玩的,老不说话怪闷的!”

  李天仁心里说了声“无聊”,便索性闭上眼睛不再睁开,静坐无语。

  傍晚时分,马车从宽阔大道拐进了不知名的小道,树木和杂草也多了起来。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山,李天义勒马停住,愤愤地说:“见鬼,以前走这里明明道路都好好的,看来是许久没人走逐渐荒芜了,今晚只好就地休息。丫头你就在马车中吧,我和我兄弟在外面点上柴火,防着野兽。”

  小玉应了一声,吃了自带的干粮,聆听着山野之中的虫鸣,不知不觉沉睡过去。

  车外,半米高的火焰中,柴火“噼噼啪啪”地炸裂着,强烈的困意向兄弟二人袭来。丛林中“悉悉索索”的响声突然引起了李天义的警觉,他站起来慢慢往出声的方向探视过去,猛然间看到四处幽幽闪耀的小红光!

  “不好!”李天义惊叫一声,那是两头成年的熊!在这人烟稀少的山头,他们三人无疑是饿了许久的野熊最渴求最美味的食物。他左手捡起火堆中的干柴,右手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面对两只熊摆开架势,对弟弟吼道:“快回车上驾车走!我随后跟上!”

  李天仁被眼前的阵势吓坏了,疯狂地往马车跑去。小玉听得外面嘈杂,正要探头出来看,有一只熊已经撇开李天义奔向拉车的马。

  “快驾车离开!我引开它们马上就去追马车!”李天义眨眼间窜到奔向马的熊身前,用火把逼退它。厚厚的熊掌死命挥舞下去,火把顷刻间被打折。

  受惊的马在号令之下,撒腿就跑。马车在山路上颠簸。小玉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要吐出来了。李天仁不停驱赶马的喊声和不断挥舞的皮鞭声不断灌进耳中,马拉着车越跑越快,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小玉挣扎着爬到座驾旁边拉住惊魂未定的李天仁:“公子,慢一点,大哥他还没赶过来!”

  然而李天仁仿佛没有听到,又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皮鞭,从天黑一直跑到天亮,越来越没有力气,最终瘫软下来。

  他们完全迷路了。

  “公子,我们怎么办?”小玉紧紧搂住李天仁的臂膀,这是她现在惟一能够依偎的温暖。李天仁此刻才好像从失魂落魄中清醒过来,握紧她的手,颤抖着说:“都是我太无用……不过,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不离开你!”

  从此刻开始,两人的命运已经连结在一起。

  4.葬尸

  不知道是命运的眷顾还是垂怜,两个人和那匹忠实的马缓缓在山上行走了三日竟然平安无事,只是始终无法辨明方向,总像是在兜圈子。当第四天马车又开始兜圈的时候,道路被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挡住。这人身上的伤痕深得依稀可以看见白色的骨头,伤口处由于没有清洗干净而感染,流出大量的脓血来。撕烂的肉与破碎的衣料粘在一起,裹着灰尘和杂土。尽管这个人的半张脸已经完全看不出相貌,但依稀还可辨认出此人正是大哥李天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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