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明知鹏远集团有理，但面对极易引起群体上访的案子，哪个敢审？谁敢判？判了众人把法院围了怎么办？还是先放放拖拖看看再说吧。法院倒是开了几次庭，都没敢做出宣判。说到放和拖，这确实是中国的一大智慧。一位易学大师不是说过吗？能拖就拖和当机立断其实是一样的。遇到难题，能拖则拖，拖一拖才会有变数，变则通，通了便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实在拖不下去了，就得当机立断，痛下狠手，这便是易经的精髓所在。
“春江国际”就这样被拖了下来。从一九九九年夏天一直拖到二零零四年春节，真正成了跨世纪工程。虽然项目位于市中心，但它四周高楼大厦林立，不到近前根本看不到那片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空地。
整整五年了，这块儿黄金宝地就这么荒芜着，除了四五家未被拆除的平房孤零零杵在那儿。还有两处不知是谁搭建的简易房，几处收废品的塑料窝棚，点点花花的。从空中望下去，就像几块牛皮癣让人生厌。裸露出黄土的地方，长出一片片的荒草。满地里净是垃圾、纸片，几棵老槐树上和电线杆上挂满了破塑料袋子，风一吹就高高地飘起来，然后再落下去。
工地四周的围挡已破烂不堪，有些地方都可以钻进人去，成为附近做生意和行人便溺的场所。在其他建筑物的庇护下，雨淋不着、太阳晒不到的围挡上面，依稀可见当年“春江国际”的视觉效果图，大气、雄伟、壮观。这一切已渐渐地从人们视野中消失，不少人早把它淡忘了。
林石在政府部门和法院间不停地游走和周旋，各种招数都使尽了，费用又花了两千多万，非但没丝毫进展，个别部门有些人好像跟鹏远暗暗较上了劲儿。有人扬言，手里有俩钱就了不起了，孙悟空还蹦得出如来佛的手心！
林石终于厌倦了，有些人的嘴脸他不想再多看一眼。新华社的一位朋友听说了他的遭遇，向他建议，可以通过媒体将他在中京的遭遇向中央高层反映。
“管用吗？”林石犹如掉进陷阱的困兽，忽然看到一线生机。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中原分社的记者我熟，你跟他们聊聊试试。”这位朋友说道，林石没拒绝。
第二天，林石把记者请到办公室，从头至尾把自己在中京市的遭遇，向这位记者叙述了一遍。
话未说完，林石眼泪下来了。他哭泣着说道：“我真的不是心疼这俩钱，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丢不起这个人啊，回到上海我怎么向我的老父亲交代？”
记者问他：“你说的都属实吗？”
“兄弟呀，我这是告御状啊，哪敢说半句假话？你刚才录的音，我可以签字画押，若有半点儿虚假，我愿承担刑事责任。”林石止住泪水叹了口气说道，“反正是赔了，可这口恶气出不去，我会憋出病的。等这事有个说法，我就回上海，这辈子再也不踏入中京市半步！”
二零零四年的春天格外冷，三月底了，依然寒气袭人，街头刚除去冬装的人们，又把厚厚的冬装找出来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上午九点，江一铭和马副市长来到鹏远集团，除了周大海没带任何人。
俩市长登门，林石吃了一惊，直觉告诉他记者的采访奏效了，转念又想：过去得罪了一帮小鬼，就落得如此下场，再得罪了阎王，往后的日子恐怕更难过。
双方落座，江一铭先开了口：“林总，记者写的内参文稿我们已看到了，想必你也见到了。”
林石微微点点头，警惕地看着江一铭，并没搭话。
江一铭站起身来，环视会议室四周的荣誉墙，那上面是鹏远集团在北上广等地项目开发的赫赫战果。
他手指窗外说道：“中京发生这样的丑闻，是政府切肤之痛。中京市城市建设一直不温不火，根源就在于此。作为行政长官，谁也不愿意任上有丑闻发生。但当引发丑闻的毒瘤足以扼杀这座城市的活力和生命时，丑闻本身就不重要了。”
林石刚想张口说话，江一铭接着说道：“我和马副市长代表市委市政府，一是诚心诚意挽留林总把‘春江国际’建成。虽说项目耽误了几年，可这几年中京的地价涨了差不多三成吧，而‘春江国际’所处的地段涨幅恐怕还不止这些。有人处处设卡想让鹏远出局，就是看上了这块儿肥肉。二来呢，想让林总见证中京市委市政府整肃的决心和手段。五年你都等过来了，不差这几天吧。今天下午，我和马副市长率领市直相关部门在鹏远集团现场办公，你看如何？”
江一铭说的这两条，都点到了林石的命门上。他低三下四地在这里耗了五年之久，说到底是舍不得这块风水宝地。虽说投出去几个亿了，可如果把地价上涨的因素算上，鹏远就此收兵并不赔钱，还能挣个几千万。但林石算的是大账，倘若把这个项目建成，挣的又何止几千万，恐怕十几个亿都不止。是呀，五年都过来了，还在乎这几天？
听完江市长这番话，林石像泄了气的皮球，满肚子的怨恨和冤屈竟说不出来。人家堂堂的常务副市长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说啥都是多余，再说别的就是不识时务，除非你跟钱有仇。
林石原打算借《新华社内参》出了这口恶气，就拍屁股走人，彻底跟这座城市说拜拜。可如今想走也没那么容易。常务副市长软中带硬的几句话，起码向他传递了三层意思：一是你的这番操作，帮了中京的大忙，我们将借机整肃官场，果断处置一批害群之马。你不是想出这口恶气吗？别瞎忙活了，政府替你出。二是你若真走，正好中了别有用心之人的圈套。你是个商人，你是想挣钱还是赌气？三是中京市委市政府对《内参》并不在乎，他们更在意中京市的健康发展。
送走江市长和马副市长，林石说不清心中是喜是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在原地打转转。事儿来得太突然，也太让他始料不及，让他来不及往深处想，完全打乱了他既定的方针和策略，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甚至感到自己出手太阴损毒辣了，若传出去，今后还咋在圈子里混？你个盖楼的咋干起了替天行道的事儿来了。鹏远已经投进去好几个亿，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你想走，股东干吗？老父亲还没发话呢。
他越想心里越虚，越坐不住。江一铭话虽没几句，但内含机锋，绵里藏针。乍听充满了坦诚，既承认了工作中存在的不足和过失，也代表政府做出了承诺。再细品，林石顿时惊出身冷汗。时至今日他才明白，这场游戏的规则不是由自己来决定的，主动权根本就不在自己手中。
下午两点，市政府现场办公会准时在鹏远会议室召开。江一铭主持会议，会上根本轮不到林石开口说话，拆迁办、城建局、规划局、发改委、城管局、政府督查室等部门主要负责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桩桩一件件当场拍板，把鹏远公司想到的难题现场解决了，没想到的问题也提了出来，给出解决方案。每桩每件都有专人负责盯办，都有办结期限，督察室负责督办，每天上报进度表。不到俩小时，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着落。江一铭环视四周，见没有人再发言，看着林石问道：“林总，你也说说，看还有啥问题，只要在政策允许范围内，我们一定尽力去办。”
林石满脸愧色，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说话也没了往常那股干练劲儿：“江市长，我、我林石年轻气盛，做事莽撞。您没跟我计较，反过来给鹏远这么大的支持。请领导放心，我林石不是个窝囊废，一定把‘春江国际’做成中京市的新地标，给市委市政府和全市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
走出鹏远集团的会议室，马副市长的胸脯挺了起来，他紧走两步撵上江一铭，搂住他的肩膀说道：“一铭市长，多亏老弟了，您可真救了我的老命了。”马副市长五十好几的人了，也顾不得周边有没有人了，一口一个您，不知该如何表达对江市长的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