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石，在灰堡里整整待了五年。这五年他就像被困在灰堡里的孙悟空，空有一身的本领却无法施展。时至今日他彻底认输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不是自言自语，就是来回地踱步。“这他妈的真是个鬼地方，都是魔鬼！”他歇斯底里地喊道。
这座城市太不可思议了，说不出是股什么劲儿，反正觉得哪儿都不对劲儿。在南方，像他这样手里攥着几十个亿的大老板，搁在哪儿，绝对是地方要员的座上客呀。在中京就不行，别说见个地方的高官，就是见个局长、副局长，甚至管事的科长也难。若想办什么事，就更难了，那云山雾罩的话，让你猜不透他在说什么、他到底想要什么。一些人把手中的权力当成了换钱的筹码，甚至明码标价，不见兔子不撒鹰。
在上海，他也遇到过难缠的官员，但那些人懂得不竭泽而渔，不会吃相太难看。中京有些官员让他实在看不懂，他们的欲望呈放射状，很多很杂，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有要房子的，有要钱的，有要女人的。想要还不明说，让你去猜，猜不准，就得不断地翻新花样去试探。费钱费神不说，关键是费半天劲，还弄不到点子上。
最让林石头疼的是底层的官员。俗话说“小鬼儿”难缠，这些“小鬼儿”不是一般的难缠。本来稀松平常点事儿，在这帮“小鬼儿”手中能倒腾成大事，变得难不可攀，必须动用其上级、亲戚、朋友，拐许多道弯，花大价钱才能办成。
就说拆迁吧，老住户已拆得差不多了。周边繁华的商业把这片黄金地带侵蚀得不剩多少了，可拆迁恰恰就是这平房里不多的老住户给绊住了。
好在鹏远集团不在乎花钱买速度，老住户对高于周边的补偿标准很知足，跟捡了个金娃娃似的，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眼看接近尾声，忽然冒出两个难啃的“钉子户”。这俩“钉子户”一看就不好惹，他们放出话来，人在，房子在。就喜欢住这破旧的老房子，给座金山也不搬。这两家都有个剃光头文身的浑小子，每天啥也不干，拎着只大号改锥，在家门口转悠。见铲车开过来干脆躺在铲车下挑衅：“来吧，有本事先把我给铲了。”拆迁办那伙人早躲得远远的，不见了人影儿。
林石没把这俩混混儿当回事儿，他交代下去：“莫怕，这阵势老子见得多了，不就仗着家里有个浑小子吗？拿上几万块钱，找几个块头比他们粗壮的会会他们。再不行就多花点钱，破财免灾吧，要悄悄弄，莫捅出娄子来。”
果然，还没用第二招儿，俩“钉子户”就老老实实地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再也不满大街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了。
拆迁眼瞅着就要画上句号，林石把庆功宴都订下了。就在这当口意也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说来也怪，这么大的动作事先竟没半点儿征兆。
一天大清早，正值上班高峰，灰堡门前广场上突然黑压压聚集了大几十号人。有几个保安气势汹汹地跑过去想驱散人群，没容他们开口说话，就被众人推搡到角落不敢露头了。林石的手下走过去一瞧，嘿，都认识呀，全是过去的拆迁户。人群中不时有人高喊：补偿不均，绝不搬迁！还有人打出白布黑字的条幅——呼唤公正，捍卫家园。有人把签过的拆迁协议当场撕了个粉碎，碎纸片被风一吹，满地白花花的。
林石接到报告，火速派人去找市拆迁办。拆迁办的人马倒是都在，可见鹏远的人来了，好像都忙了起来，有的干脆趁机溜走，不跟你照面。剩下的几个人不是说这事儿不归我管，要不就是先写个情况报上来吧，跟你来回兜圈子。派去的人瞧见根本搬不动这帮爷，赶紧回去报告，人还没走出门口，就听见有人冷笑着说道：“鹏远不是很有钱吗？这点事儿还摆不平！”
负责拆迁的陈部长灰头土脸地跑回灰堡，林石和副总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会议室等信儿。听完陈部长汇报，林石说道：“拆迁办王主任在哪儿？给他打个电话。”电话打过去，关机了。陈部长又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弄清楚，王主任在海南歇年休假，还得四五天才上班。
林石闻听心凉了半截，拆迁办指望不上了。他心里很清楚，这道坎儿必须过，过不去也得过。否则，前面的功夫就都白搭了，投进去的几个亿别说回报了，连个响儿也听不见！想到这儿，他后脊梁骨发紧，不寒而栗。
他强压内心的愤怒和恐惧镇定下来，从头到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说道：“杨副总，你和陈部长带几个人过去，看能不能选几个代表，把他们请到会议室来，我亲自跟他们谈。”
本来说选几个代表进来，可杨副总根本控制不住局面，呼呼啦啦涌进来三十多人，把宽大的会议室挤得严严实实的。进来的人个个跟大爷似的，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根本不在乎你是什么总。更有甚者，抓起桌上的矿泉水和香烟顺手就往口袋里揣。
林石瞧这伙人不是谈事儿的架势，也根本谈不成事儿。他大声说道：“我是鹏远集团董事长林石，大家提出的问题我都知道了，这里面肯定有误解。今天我表个态，给我十天时间，保证给大家个满意的答复。”
这帮人七嘴八舌地乱嚷嚷起来，陈部长走到坐在拐角的一个大个子身旁，悄悄把两包软中华烟塞到他的口袋。大个子摸摸口袋站起身大声喊道：“好吧，就十天，到十天头上不能让我们满意，就把鹏远给砸了。”人们这才骂骂咧咧地走出灰堡。
拆迁户刚走，林石就把杨副总、综合部刘部长和前期部的陈部长叫到办公室。这三人是林石从上海带过来的“老班底”，公司最核心的机密，出不了他们这个圈儿。林石那双不大的眼睛在三个人脸上扫了几个来回，最后停在陈部长脸上：“老陈，你不是说把那俩刺儿头摆平做得天衣无缝吗？怎么会走漏风声。你说，到底他娘的怎么回事！”
“林总，确实天衣无缝，绝不可能走漏风声。”五十多岁的陈部长哭丧着脸，急得满头是汗。
老陈在上海、江浙干了几十年的拆迁，他原来也是道儿上的人，跟着林石有了正当营生后，就洗手上岸了。这人也确实有本事，他从分公司拆迁负责人做起，一路干到鹏远集团中层，年薪几十万。虽说不在道儿上混了，但道儿上的规矩他懂。为摆平俩刺儿头，他颇费了番心思。分别把这俩人约出来一对一跟他们谈，每户多给了五万块。签协议时，专门从内蒙高价雇来几个凶神恶煞的蒙古壮汉跟随左右，一手付钱，一手签字。
末了，一个疤脸壮汉恶狠狠地说道：“你个王八羔子给老子听好了，你他娘的胆敢出去胡说八道，敢反悔，老子卸你一条大腿！”说完，疤脸用手使劲儿拍着拎改锥那主儿的光脑袋，拍得啪啪响，一掌一个血印子。把这家伙吓得脸刷白，蹲在了地上，缩成了一团，连连点头称是。
这事儿办完之后，陈部长把整个过程向林石详细汇报过。林石低头想了想，觉得从这个环节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他定了定神儿，低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弄不好要倾家荡产的。老陈，你派几个机灵点儿的，四处打听打听，花点儿钱没关系，看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刚过了半天，陈部长急慌慌地向林石禀报：“老板，弄清了。我们买通了几个拆迁户，他们都说是‘拆迁办’的人向他们透露的消息，说后边拆迁的几户占大便宜了，说每户多得了好几十万呐。”
果然是“内鬼”，林石闻听气得破口大骂：“操你八辈祖宗的，吃里爬外的狗东西！想出国老子也给你们安排了，饭费、旅游费也通通报销了，连你们逛窑子的钱老子也出了。老子在你们身上前前后后花了几百万，还他妈的背后捅刀子。”
事儿确实是“拆迁办”的人给捣鼓出来的，眼瞅着几百亩地拆出来了，只要塔吊装上开槽动工，就再也用不着他们了。有人感到很失落，觉得以后在鹏远这儿说话再也不灵了。做这么大的项目，起码挣几十个亿吧，这也有点太容易了。没过几天，一个小道消息在拆迁户中迅速蔓延——先拆的都亏了，后边的都得了大价钱，你们亏大了。
到了十天头上，鹏远集团提出的让步根本就填不满拆迁户的胃口。林石知道，就是做出天大的让步，也喂不饱这些拆迁户了，胃口早被吊得没边了。闹闹就能来钱，凭啥不闹。别说你每家再多给十万八万，就是几十万也不干了。林石牙关一咬干脆把口给封死了：“一分钱也不出，法庭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