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铭落选,杨广厚异常窝火。他甚至觉得江一铭的落选,跟自己平时与省委和组织部领导沟通不够有扯不清的关系。他有自己的小算盘:若当政期间,从手下提拔一两名厅级干部,就是一名也行,既能提振机关干部士气,也说明自己在省领导和组织部那儿有位置,说话有分量。江一铭的落选,他觉得问题不会出在考察环节。罗处长是老组织了,考察结束时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但他从这句话中捕捉到的信息:考察结果很好,没问题。
考察没问题,为何被刷下来?这是杨广厚想不通、很恼火的主要原因。副厅级干部指标对省直单位来说实在太金贵了,好多单位几年也轮不到一个。况且这次不是从内部提,是公开招考,凭的是个人的真本事。眼瞅着一个副厅就要诞生了,说没就没了,到手的鸭子飞了,搁谁能不急,凭什么呀!
杨广厚懊恼的更深层原因,是他对江一铭落选分析研判后的假设:江一铭考试和面试均为类内第一,却落选了。在外人看来肯定是考察中出了问题,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理由,任谁都会去这么想。这恰是杨广厚不能接受的。如果在考察环节出了岔,杨广厚作为一把手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起码说明他没能很好地掌控住局面。他不能容忍这种猜测,不是这么回事儿呀。
江一铭落榜,杨广厚在省委公示的前两天就知道了。他憋着满肚子火找到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王松,王部长是他大学同学。杨广厚气急败坏,说话也不讲究:“瞧瞧你们组织部弄的啥事,考试第一,面试第一,考察也没问题,凭什么落选?说不过去呀!”杨广厚本来嗓门就不小,急了嗓门就更高。
王松见他急,一句话也不接,只顾埋头抽烟看文件。过了一会儿,见杨广厚不喊了,彻底消停了,他站起身走过去递上一支烟:“喊够了?省直一把手敢在我这里大喊乱叫的,也就是你。谁告诉你考试第一面试第一,就必须得录用。你说考察没问题就没问题,谁告诉你考察没问题?”他满脸讥讽地说道:“你心里想啥我都知道。”
杨广厚被噎得嘴张了几张,欲言又止。
王松倒了杯茶水,递给杨广厚,说道:“当领导这些年了,也不回回性儿,你想想刚才说的话,像个厅一把手吗?我告诉你,省委在干部选用上一向是公正严明的,是分轻重缓急的。全省七千多万人,副厅以上干部总共才两千八百多个。这是什么比例?几万分之一!你知道提拔个厅级干部,经过多少程序,需要考虑多少方面?其中的难度你想象不到。江一铭没选上,但通过公选他进入了省委厅级后备干部人才库,进入了省委领导的视野。老伙计,话我只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杨广厚嘴里没说什么,心里说这趟没白跑,王松话虽硬,不中听,但话中也透露出非常重要的信息:一是省委常委会肯定讨论到了江一铭,二是组织部对江一铭是认可的。
回到单位杨广厚觉得该和江一铭敞开谈谈了。一个年轻干部经过这场过山车般的大喜大悲,首要的是端正态度,摆正位置,扎住脚跟,不能胡思乱想。不然的话,陷在这宗事里拔不出来,足以把个好端端的苗子,煎熬成看啥都不顺眼、愤世嫉俗的“愤青”。当小郑把江一铭领进办公室那刻,从江一铭平和的神态中,杨广厚感到刚才的担心有点多余。
他和蔼地把江一铭让到沙发上坐下,说道:“一铭同志,省委决定的事无可挽回,希望你正确认识,一如既往把心思用在工作上。有句话希望你记住:天若欠你,天必还你。你只管善良就是了。”
“杨主任,您放心吧。本来我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报名的,能有这次机会,能冲刺到考察阶段我很知足了。这次没能胜出,说明还有差距,我工作不够大胆泼辣,创新能力也不够强……”
江一铭的这番自我剖析,杨广厚没想到。一个年轻人遇事能从主观上找原因,说明这小伙子心智和格局不一般。遇事找客观越找越悲观,遇事找主观才能越找越乐观。
“江处长,你还不满三十六岁吧,我在你这个年龄刚当上科长。”杨广厚摇摇头笑着说道,“我们那年代,基本上是论资排辈往上熬。”
说着杨广厚站起身,江一铭见状也赶紧站起身。杨广厚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转过身来问江一铭:“眼下这件事,是坏事也是好事,总的来看得大于失。一方面,让许多不认识你的人认识了你,特别是省委和组织部的领导;另一方面,让本不该同情你的人开始同情你,包括组织部的领导。”
杨广厚看了江一铭一眼继续说道:“别小瞧了同情,那是费多大力气花多少钱都换不来的资源。道理我不多说了,你以后慢慢会明白的。”杨广厚没跟江一铭说找了王松,他怕这个年轻人因此而产生期待和寄托,让他没任何思想包袱去发展,对他会更好些。
从杨主任办公室出来,江一铭心里更敞亮了,脚步比往常轻快了不少。你一个小小的处长算哪根葱?嘿,还别说,领导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没被录用又怎么着,比起那些没考上、甚至连考试资格都没有的人来说,已经很幸运了,还有啥想不开的。还是老父亲那句话说得实在:人不想好事是不对的,凡是好事都想得到,那就是累赘。
刚参加工作时,江一铭对仕途并没有明确目标,走着走着,目标越来越清晰,他把晋升副厅锁定在四十五岁左右。他看得很真切,正处到副厅虽说半步之差,但这半步比考个好大学难度大多了。考大学埋头读书就可以了,可从处长晋升副厅,光靠有本事拼命干还不行,上头有没有人为你说话,你在单位的人气怎样,还有你的运气,到了关键时刻,哪个环节扣不上,都会前功尽弃。
省直机关里的厅级干部,有点像金字塔的塔顶。上面是极少数几人,下面却是上百人甚至几百人。金字塔顶的这几个人,不会完全从金字塔内产生,多数是从外边派过来直接跻身塔顶的。一些地市领导想回省会了,一般会安排到省直部门。那些在县里干了多年需要提拔的县委书记,市里安排不下,也要往省直机关里挤。像省委组织部、纪委、宣传部这些要害部门,还有省财政厅、发改委这些职能多的省直机关的资深处长,也可能往其他省直机关安排。一些弱势的省直机关好几年甚至十几年也出不来个副厅级干部,是常事。
山不转水转,时隔一年,中原省委再次公选副厅级干部。这次对外公布了二十个副厅级职位,其中就包括省政府研究室副主任一职。半年前省政府研究室卢副主任退休了,这个位置省委一直没安排人,已经空了半年多。
本来已经断了参加公选念想的江一铭,重新披挂上阵,依然过关斩将。笔试之后顺利杀入面试,然后是考察、公示,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省委任命下来的当天,机关行政处周处长来到江一铭办公室,双手抱拳连连说道:“恭喜江主任,这天终于让大家给盼到了。我是奉命给您搬办公室的,上个月就把卢副主任的办公室粉刷了,家具也换了。广厚主任让您今天就搬过去。看您几点方便,几下就搬完了。”
“周处长费心了。”江一铭指着桌上的材料说道,“这个稿子是省长明天讲话用的,搬办公室往后拖拖,我跟广厚主任说。”
周处长笑笑说道:“就按江主任您说的办。哪天您得空,叫我就是了。”话未说完,上衣口袋的手机发出嗡嗡的震动声,掏出来接了,嘴里说道:“好的,好的,我马上到。”说完朝江一铭歉意地笑笑,一路小跑去了。
机关里最忙、最难干、最不讨好的差事,可能就是行政处长了,每天干的净是些为领导和机关干部服务的事儿。服务领导,你不担当吧啥事也干不成,可太担当了也不行。你把不该花的钱给花了,这就是病。遇到审计或巡视巡察,你就提心吊胆的不得安生。这事搁那些明事理的领导还好办,一般不会逼你办太出格的事。倘若遇到那些只顾自己方便耍牛逼的领导,行政处长就得天天在火上烤,干也不行,不干也不行。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不说,关键是管的事太多太杂,事管多了就很难周全,稍不留神儿就得罪人。就说派车吧,这就是个很棘手的活儿。机关这么多人,就三四辆公务车,谁都想坐,给谁坐不给谁坐,先给谁坐后给谁坐,里面学问大着哩。
最难打兑的是几位看似亲民和善、一团和气的领导,每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人有点个性倒也不可怕,怕的是因个性而导致的相互关系微妙,面和心不和。一旦遇到俩头儿不太对付,又都想用同一样东西的时候,这个东西给谁用,不给谁用,先给谁用,后给谁用,就不像派车那么简单了。
江一铭不搬办公室,跟省长的稿子催得紧没啥关系,也不是没空搬,是他觉得不该这么快就搬。二楼当然好呀,房间大不说,还带个小套间可以休息。二楼的人少,安静,卫生间的洁具都不一样。洗手池子的水可以加热,还供应高档卫生纸。他不止一次见有人趁着领导下班回家了,缩头缩脑地匆匆跑到二楼去如厕,稀罕的就是卫生间的设施和那卷高档卫生纸。
他必须得顾忌那些处长尤其老处长的感受。虽说副厅是自己考上的,但谁比谁能耐又能大多少,凭什么你年纪轻轻就一屁股坐在了那把椅子上。说来说去,还是资源太稀缺了。
自从十年前五十多岁的办公室主任提拔研究室副主任之后,单位再没出过一个副厅。副主任倒是添过两个,都是省委派过来的。一个是常务副省长的秘书,年岁大了,需要安排;另一个是省政府办公厅综合一处的处长,也是由于省政府副秘书长的名额满着,才安排到研究室的。
机关里的这帮处长,别看明面上大家你好我好、称兄道弟、嘻嘻哈哈的,其实,私下是有怨言的。怨单位在省直没位置,再怨就怨一把手窝囊,在省领导面前说话不顶事。
当然,也怨自己上边没人、运气不好。不过这些话除个别半吊子、二百五瞎嚷嚷几句外,没人明着说。大家都心知肚明,说了没丁点的好处,只能让别人看你的笑话,更瞧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