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妈是玩古的。
江湖上人称我爹为佛手天官,一双佛手济世救人。
江湖上人又称我娘鬼眼红娘,一双鬼眼辨识行里真假旧赝。
鬼眼、佛手,那都是江湖上人对我爹娘顶级的尊重和认可。
因为玩古玩到这个境界的,已是行中魁首,世上难寻。
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骑在我爹的脖子上,一家三口在潘家园的档口上捡宝。
给我找能保平安的西域道珠。
遇见那嘴尖论典,舌灿莲花,东西却是假货的主,我爹也不跟他计较,心平气和的等他把故事讲完。
再用手轻轻一推,说上一句“故事不错。”
我娘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脾气,若遇假货仿赝,当场就能把东西给砸了。
西域道珠,传闻乃西域得道的高人羽化后留下的道骨,分七色,青色为次,灿金为尊。
据说灿金的道珠不仅能保平安,还能趋避世间一切妖邪。
这七色的西域道珠,到底有没有这些功效,至今还是个谜团,只是……
这西域道珠却像是一串力透岁月的珠线,穿起来我整个七岁之前的童年。
直至七岁那年,这串珠子突然断了,散落一地,支离破碎。
那年我爹收到一幅拓本。
拓本上是一尊九龙朝尊的商彝。
“一二三……七十九……八……八十一,整整八十一个铭文呐。”
我爹打开这幅拓本,一番仔细研究之后,嘴角颤动,激动难掩的喊出来这样一句话。
我娘在旁边看着我爹这幅样子,目光在拓本上一扫,风韵美艳的脸上蓦然爬上许多郑重。
“这可是国之重器呐。”
商彝周鼎、国之重器,而重器又以铭文多寡,辨识贵次。
“这次怎么着也得走一遭,绝不能让这尊商彝出海,阿岚你看。”
我爹拿起拓本,依旧一脸激动难掩的看向我娘。
我娘轻轻的蹙起了漂亮的柳叶眉,抿着嘴,低下了头。
已经打算远遁江湖,安心过日子的她显然已经不想再涉足这件事。
但我娘历来,都是极其疼爱我爹的,她终归是抬起头来看着我爹说道:“依你。”
我爹高兴的一把抱起我娘,在她脸上狠狠的亲了两口说道:“谢谢你阿岚,真的谢谢你,等带回这件商彝我就真的再不管江湖里的事了,带着你和儿子回老家,卢家白首,瓜田李下……”
那时候的我不懂,见他们这么高兴,我在旁边也兴奋的拍打起了小手。
痛心遗憾的是我爹娘此一去,便再没有回来。
几天后有几个人拿着两张黑白照上门。
我爹被幽黑粗大的铁链绑在了一条大船的桅杆上。
海上肆掠的暴风雨凶厉的摧残着他遍体鳞伤,满目疮痍的身躯。
刺目的血水浸透桅杆,流过铁链,淌到了甲板上。
我娘整个身子趴伏在甲板上,衣衫凌乱,头部淹没在一滩血水里,旁边有一枚散落的弹壳。
“小主,先生、太太回不来了,他们……”
拿到照片的老管家贺七叔一句话没说完,半口气吊在嗓子眼里,瞬间就喷出一口老血。
我整个人当时就麻木了,只觉天真的就这么塌了。
墙倒众人推,我爹娘这一去,江湖上的仇家明里暗里纷纷把矛头对准了斋堂,半个月后斋堂也没了。
我和贺七叔只能在大佛寺里栖身,白天上街行乞,捡回些烂菜剩饭果腹。
贺七叔很快就病了,奄奄一息,随时都有可能被阎王点卯。
我想留住他,因为他此时真的就是还在我身边的唯一亲人了。
我开始拼命的捡瓶子,换些零碎散钱,给贺七叔抓药,那段日子,见着瓶子就跟苍蝇见了肉,蚊子见了血一样。
可无论我怎么起早贪黑,没日没夜,捡瓶子拾荒又能赚到多少钱,终归是杯水抽薪罢了。
贺七叔的身体每况愈下,许多个寂静深黑的夜晚,我卷缩在大佛寺里那座佛像下,听着他咳血的声音,久久未敢入眠。
后来大飞哥看到了肩扛大麻袋的我,让我跟着他混,香车美女,快意人生。
香车美女,快意人生,离七岁的我实在太过遥远。
我只求大飞哥帮我救救贺七叔。
大飞哥跟着我来到大佛寺,看了一眼贺七叔后,大飞哥只说了一句话。
“这老头病入膏肓,活着就是在浪费粮食,不能救,也救不了。”
大飞哥一句话,道尽了人世沧桑,道尽了世情江湖之残酷。
我还是跟了大飞哥,因为大飞哥给了我一笔在我当时那个年纪里无法企及的钱,还有一碗饭。
这笔钱能够让我给贺七叔抓到更多更好的药。
这碗饭能够让我填饱忍饥挨饿的肚子。
但大飞哥这笔钱,和这碗饭也不是白给我的。
我跟着大飞哥,成了“脱裤党”,老北京的和古玩行里的人都应该知道这是个什么行事。
但凡知道这行事的,我想都会忍不住的口诛笔伐,甚至不顾形象的骂上一句“操她娘、下三滥”。
大飞哥要求极其严苛,若是当天坑到的钱不达标,就会被他一顿毫不留情的打骂,还不给饭吃。
我就曾因为一天没有开张,被他打得皮开肉绽,浸在冰雪里一整天。
高烧,感染。
差点直接被阎王点卯。
吃饭的时候,大飞哥更是直接一脚将我的饭碗踢到臭水沟里,旁边的大狗过来抢食……
那段与狗争食,臭屎堆里捡白米饭吃的场景,至今想起,记忆犹新。
如果不是明菲姐,我可能就真的这样跟着大飞哥烂下去了。
深冬。
贺七叔的病更加的严重了,接连着咳了三天,呕出一大盆血,水米难沾唇。
“小主,我看见先生和太太了,我就要去找他们了。”
拿着两张黑白照片的贺七叔,已经说了一上午的胡话。
傍晚雨雪稍霁,天边出现了一抹霞光。
霞光如血一般的艳红,整个扑压在老北京山头的冰雪上。
反刺进大佛寺里的红光,让那尊金佛披上了一件血衣。
贺七叔的精神难得的出现了一丝清明。
他紧捏着手里的黑白照片断断续续的对我说道:“对了……小主,待会儿会有人来接你,你就跟着他走,要听话,好好学一身安身立命的……本……事。”
贺七叔说完这句话,捏着我爹娘的照片,咽气了。
两只眼睛瞪得铜铃一般的大,死死的盯着那尊佛像。
我眼神空洞的盯着贺七叔的尸体,只剩无言的哽咽。
嚓嚓……
一阵脚步声踏碎冰雪而来,我见到了明菲姐。
明菲姐一身雪炼也似白的貂袄,映衬得圆润漂亮的脸蛋明霞一般盈盈欲滴。
我眼神空洞,看着明菲姐干巴巴的说道:“贺七叔,他……他死了。”
明菲姐瞅了一眼贺七叔的尸体,嘴里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
“埋了。”
我一时间有些错愕,不知道是被明菲姐这冷血的气质摄住了,还是别的,竟站在原地没挪窝。
明菲姐望着我皱了皱眉头,再次冷冰冰的说道:“我说埋了,没听到吗,你想他烂在这里。”
我不想,我不可能让贺七叔的尸体就这样烂在这里。
我去托贺七叔的尸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把贺七叔的尸体从佛台上弄下来。
后面实在拖不动了,死人的尸体,真的是沉得很,拖过的应该都知道。
我看了看门口站着的明菲姐,想请她帮忙。
明菲姐头都没有回的丢给我一句:“自己想办法。”
我废了吃奶的劲,终归在大佛寺后面给贺七叔堆了一个土坯。
“什么是古玩,什么是江湖。”
埋了贺七叔之后,明菲姐看着我问了一个问题。
我想了想,结合我的经历对明菲姐说道:“古玩就是玩古,江湖就是嘴尖论典,舌利识真……”
我话一说完,明菲姐直接给了我一个响当当的火热巴掌。
“大国重器,古蕴藏真,这才是古玩,什么是江湖?这就是江湖。”
明菲姐说着指了指大佛寺后新立的土坯。
一句大国重器,古蕴藏真,一个新立的土坯,明菲姐生动形象的给我上了启蒙一课。
我跟着明菲姐离开了大佛寺。
走出大佛寺不远,我回头看了大佛寺里那尊披着血衣的金佛一眼,再没有回首。
明菲姐带着我游历江湖,遍经大江南北,增长见闻。
教我识古断今,教我道上路子。
明菲姐不仅言传身教,更是让我亲身入局。
我打眼被局的时候,明菲姐也不帮我,只会冷冰冰的说上一句“吃一堑长一智。”
十年,整整十年时间,我跟着明菲姐几乎踏遍了华夏河山,见到了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历经了我曾经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少年子弟江湖老,一件货到我眼前,出自哪里,路数何来,什么年月,真假旧赝……
我一眼便知。
大到商彝周鼎,秦砖汉爵,小到半两崇宁。
奇到战帛锦书,诡到苗家葬饰。
一眼如是。
我学到一身本事,也见过许多生死……
君不见这人间,年年岁岁在把新坟添,古玩行里正如是。
十八岁。
明菲姐给我过了个生日。
明菲姐对我说:“吴青,你知道吗,你已炼就一双鬼眼,这古玩江湖里的风云,你可以任意去翻搅了。”
明菲姐又说:“我不管你怎么闹腾,但就是别辱没了自己这一身本事。”
……
明菲姐喝了很多酒,我也喝了很多酒,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明菲姐这么高兴过。
烂醉之中,好像是明菲姐把我扶上床的。
接着她好像也倒在了我的身上。
酒醉朦胧里,我好像进入了一条挂满了白霜的林荫小道,温润、柔和,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