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东西一定要时时带在身上,是活佛所赐的灵丹,若遇生死危急,只要吃下去便一定能再见到我!除非你想躲开我!”墨涵很郑重其事,将那丹药与有自己满文名字的玉佩都装在新绣的荷包里,“若是再落到什么柳儿、桃儿之类手里——”她故意说些讥讽他的话。
胤禩赶紧放在贴身的衣服处,陪着笑脸:“没有一,何来再?”他心中虽疑心那丹药的作用,可稍一犹豫,墨涵已怒睁双目,他只得小心哄她,“老婆的话我自然是言听计从,不敢有违。凡事当然该有最坏的打算,可我不愿你与孩子再处于千钧一发之际。你总不放心九弟手下的人,你说的那个什么读秒之紧迫只有咱们自己去做了。”
“小九心气太浮,用的人又杂,保不准谁就是老爷子与他的眼线。你门下必也有怀揣异心的,否则你和小九将来哪里来的那样多的罪名。禩,旁人我看不清,你是何等人,我还不知么?虽有自己的算计,却是最心软的人,你在书房怎么不好好习字,只把那束缚人思想的圣贤书读得这般透彻。”这话有些过,毕竟是人的信念问题,墨涵才笑着将话挽回,“所幸非礼勿视几字没毒害你,我才不至于被你拒之门外!”
胤禩随她说笑,二人是从不将自己的理念强加给对方的:“求同存异!”
墨涵满意的点点头,拉着胤禩去看了三个小子,方才依依不舍的将他送到门口:“冬至大节也没去给阿奶问安,想必老爷子召见你去,阿奶的懿旨晌午前必到。”
“你带着孩子回宫住几天也好,也可以见见额娘,我是个不孝之人,惹得额娘受拖累了。”他神色有些黯然,毕竟那是幼时积淀的隐痛。
“一家人哪里会觉得拖累,额娘本来就不在乎那些名利,只要见我们都过得好,她老人家就开心了!”
不到一个月,紫禁城却让胤禩有了物是人非的感受,他已是一个外臣,第一次用徒步的方式行进在入宫的道路上,每一块青石砖都记录着这个宫殿中的次次变更。每当避开正中那只属于帝王的通道,而选择一侧的门洞时,斜照的日光将他的身影投映在左翼的墙上。墨涵说冬至那日是一年当中阳光最倾斜的一天,那日光是能延伸至城墙后的那一侧。他是要昂首而行的,就避无可避的见到自己孤独的身影,那些识得他的护军却不敢贸然见礼,也有那记得他好的远远打千,毕竟夺爵这么久,如斯反应亦在意料之中。只是半生所求已化作烟云,虽早已预见,可真如此——忆昔日年少,外人眼中尊贵的皇子身份,他有些沾沾自喜;兄弟间瞧不上眼的卑微,他会为着那不经意间的一个藐视的眼神而咬牙忍耐。如今,他淡然一笑,有所得必有所失,带着妻儿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那才是后半生之福。
到得乾清宫,似乎这路走了半生,也让胤禩重新感悟了这二十八年的岁月,爱也好,恨也罢,屋内龙椅上坐着的依旧是此生割不断血缘的父亲。他迈步入殿,不去看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只盯住石板僵硬的跪下,原先预备的那些“罪臣、草民”终究不忍说出口。
殿内光线充裕,让康熙一下子瞧清胤禩所穿的新绸衫,那衫子似乎反复浆过,每一个棱角都不会随着肢体的变化而产生褶皱,有如胤禩柔和的脸上释放出的坚毅。康熙反复审视着他的儿子,欣赏、欣慰、不安、惋惜——甚至太多他自己都分析不清楚的情感,只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正如他失去胤礽一般,这个优秀的儿子也在远离自己,不是为着权力,是为着那帝王家稀少的爱。只有孤清的坐在龙椅上才能品味这苦涩,墨涵似乎明白一些,却为着维护胤礽、胤禩,不愿再来理解他,不愿用她那些旁征博引的溢美词句来安慰一个老人的心。
“胤禩!”他尽量将声音柔和平缓的送出,他必须得留住这个儿子,不是他的心,是他在满朝文武中的凝聚力,无论选谁为新帝,都必须先让这个儿子心服。但是要令他心服,唯有待之以诚、用心相劝,任何的虚假只会让父子之情更疏离。他也是经过这许多才看清楚这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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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谨聆圣训!”他的话很刻板,既要维护最后的尊严,又无意去触碰皇父敏感的神经。
可那“臣”代替了过去的“儿臣”,彼此都是那样的不适应。
他忽然想起一个很好的话由:“朕的兄弟太少,亲近些的的只有你裕王伯父一人,可兄弟情之前却隔阂着君臣礼。他对你期望颇高,病中还念念不忘你的前程,曾对朕言,将来你必然如他一样做个大清的贤王!”
贤王?胤禩心惊,他果然不死心,事情到这一步,还欲挽回么?可惜他不是石磨,由得人转动,还寸步难移那磨心。
“你从小是个懂事的孩子,只在婚姻一事上令朕失望,旁的事都做得好!”
懂事!那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婚姻,是无奈的接受,旁的事不是在枷号时被贬得体无完肤?失望?是说绮云在君前刁蛮撒泼,还是指墨涵?墨涵与皇位从来是矛盾的对立面,她不会接受后宫三千的格局,世人也不能接受爱着名义上妹妹的皇帝,胤禩从来都是明白的。
半天打不开僵局,他径直步入后殿,胤禩下意识的去摸膝盖,厚厚的棉垫子,还真的能抵御青石的寒意,墨涵说她那个时代不时兴跪了,怪不得她那么娇气,在他,也是舍不得她去跪的,更何况将来要跪的是那个和他同样关注墨涵的人。
他怔忡间,却有素淡的青布靴子步到面前,胤禩不及抬头,康熙已俯身扶他站直,并非虚礼,手腕当真带着力道。这样的记忆唯有一次,他心中有股热流,那时他还只能仰望,如今却与皇父一般高。
“陪朕出宫走走!”
胤禩方才留意康熙已换了青灰色的便服,他只有悉听尊便的份,也懒得再费神思去猜测要去何处,只茫然的随他而行,可心底始终放不下适才的恩举。他哪里抵得上皇父的修为,能够这么快就摒弃前嫌,“宠辱偕忘、把酒临风”终是难事。
护驾的几个侍卫都换了便服,胤禩不时挑开轿帘看看,知道是出了西华门,似乎是往南长街而去,他多少预料皇父是要想法子留他在朝中效力。他拿定主意,任由皇父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一定得带墨涵离开。
是万寿兴隆寺,挂着康熙三十八年的御笔匾额。
“墨涵把朕的字倒学得九成九,她是过于伶俐了。”他见他没有搭话的情绪,又道,“你的折子也是她给你代笔吧?”
这个疑问句实在不能置若罔闻:“是!臣的字拙!”
进了大殿,康熙虔诚的拜在佛前,他只让胤禩随侍殿内,余下随从及僧众都候在殿外。
胤禩随驾礼佛不是头次,却未曾见皇父如此长久的祷告过,年岁不饶人,发须已灰白的皇父驰骋四海,亦逃不过命运的消磨,还有十四年的光景,他逝去时,自己会是怎样的感触呢?爱?恨?这样的揣测都是罪过!胤禩望向慈目的佛像,那样的仁慈,先决条件是有包容万物的心吧!
“胤禩,朕儿时在这里呆过!是佛庇佑朕活下来!”
儿时?皇父的儿时,他从来未触及的故事。
“臣——”
“你是朕的儿子,不用这样自称!”他很伤感。
他很犹豫,可依然习惯于不违逆他的意思:“儿臣愿闻其祥!”
“你记得在何处种痘么?”
“儿臣与众兄弟是在英华殿种痘。”他怎么会不记得,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接近死亡的滋味,那劫后余生的礼物是皇父第一次亲手搀扶四岁的他起身,隔得那样近的端详他,用充满着慈父温暖的语调关怀他:“儿子,种过痘就能安然长大了。”
他也依稀记得彼时的情景,那双稚嫩的眼睛无比景仰的望着自己,怯生生的问:“皇阿玛,胤禩能长得像皇阿玛一样高吗?”那时他心情很好,秋凉的北京是最怡人的,他即将启銮赴平生的第一次南巡,他很乐意这个流着他血液的儿子崇敬自己,于是很爽朗的回答他的问题:“会的,因为你是朕的儿子!”只是,那样的美好早就隔绝于他和儿子们间,他何尝不想善待每一个:“英华殿的佛像便是从这里请回去的!朕幼年患了天花,被送到这里避痘,身边只有嬷嬷、太监,原指望病了能见上你皇玛法、皇阿奶一面,皆是痴心妄想。即便躲过凶险回宫,也只是在乾清宫外叩头请安。朕十岁之前,你皇玛法、皇阿奶便相继辞世,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初登大宝,内外觊觎者众,朕日日如履薄冰。”他略一闭眼,鳌拜的狰狞犹在脑海挥之不去,那是一个梦魇,他平定三藩、收复台湾都不能掩盖,他亲征尼布楚、噶尔丹都难以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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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有点不敢听下去,皇父临朝四十七年,其中经历的艰难他是知道的,他从来只看见皇父风光的为人称颂,却忽视了皇父也是一个人,也一样有人的恐惧与脆弱情感。
墨涵进宫只见到皇太后,却未见惠妃、良妃,苏嬷嬷私下才告诉她,大阿哥的事已有定论,圈禁在府中,两位娘娘同病相怜,都去玉泉山行宫吃斋了。不过说了几句话,太后就伤心的哭起来,说是有负孝庄文皇后所托,没有护住太子,又心疼康熙这个养子的病情,害得作陪的两位太妃也跟着掉泪。反倒让墨涵不敢再添伤悲,只说些宽慰暖心的话语。好在有她那两个宝贝儿子,孩子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和灿烂的笑声使得宫中那阴霾的气氛暂时缓和。
太后养育在宫里的小侄曾孙已被圣上赐名观音保,这个科尔沁的小男孩很骄傲的说要保护两个小弟弟,还要将从科尔沁带来的一双小马送给他们。草原的孩子醒事早,竟明明白白指着墨涵的肚子说:“郡主姑姑,你这次生个小妹妹好不好?”
大家都笑起来,墨涵冲着他直点头。
谁知他又问太后:“老额吉!郡主姑姑的女儿是不是公主啊?”
孩子本是童言无忌,这小家伙时常念叨的就是娶个公主,可此刻正是嫡位未定、胤禩深陷其中的微妙之时,她的女儿若是公主,岂不又涉及其中。墨涵看着老人们脸上僵持的笑,很是不忍,拉过观音保,也不知他日胤禩是否和老康存了一样对孩子的祝福,为弘旺更名为菩萨保。她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黑蛮蛮的孩子与她有缘:“观音保,要娶大清的公主可得有过人的本事,不但要精通草原上骑射,还得学会汉人的道德文章。你做得到么?”
这小子却又不领她的情:“十四叔叔说得没错,郡主姑姑说的话好没劲。”
一阵爽朗的笑声,正是他念叨的胤祯,他先见了礼,过来抱起观音保:“你郡主姑姑别样都好,唯独就是喜欢说教!”
“十四叔叔,你这么大了,还被姑姑管着?”
胤祯可怜兮兮的点头,就放下孩子,上前拉着墨涵的袖子,对太后奏请道:“阿奶,孙儿姐弟俩一个月不见,想私下说说话,可好?”
他似乎还是那个喜欢耍赖的孩子,可经过塞外的事,墨涵却知他的变化,他拉着出了门,在花园里视野开阔处站定,先仔细看了墨涵几眼,道:“就算被圈,你和八哥在一道,我们就不替你们担心!”
他果然懂事许多,懂得太多,他确定四下无人才道:“大哥的事定难回寰,皇阿玛是狠心要圈禁大哥一辈子。私下已说要把大哥统领的差事全交给我。这是多好的暗示啊!谁不知道我是保八哥的?虽然打压了八哥,却巴巴地领着去万寿兴隆寺了,我才打听到,那可是皇阿玛以前出宫避痘所在,想必是把八哥带去说什么体己话了。墨涵,你若再拦着八哥,不让他出来争夺,难道等新皇帝上台,大哥的下场就会重演!九哥、十哥都是这个意思,如今连十哥都比先前积极了许多!”
“十三呢?”
“没事了,给了派了两个师傅,说是在家读一年书再出来!”
墨涵想想,道:“既然出来了,陪我走走!”她心中隐隐有些担忧,胤禩的性情她最了解,那父爱正是他的一块软肋。
“去哪里?咸安宫是进不去的!”他倒是猜出墨涵想去见太子,“四哥亲自守着!”
“我去毓庆宫看看唐莞!”
“唐莞和你一个性子,带着女儿去求皇阿玛,倒让她母女进了咸安宫相陪!”
墨涵淡然一笑,好歹有了件值得一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