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同墨涵携手回到南院,正瞧见董嬷嬷命府中太监钉好木板在院墙上,木板涂成红色,煞是夺目。
“你又玩的什么古怪?”胤禩在院中石凳上坐定,拍拍自己的大腿,墨涵只笑却不移步子,倒是董嬷嬷知道他夫妻的亲热劲,连忙带着太监告退。
墨涵这才坐到他腿上,说:“我问胤锇讨了对鸽子,方便和糖糖互通消息。”
“外边的事交给九弟便是,有你操持着过日子,怎么着我都乐意的。”他说得大声,看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卧室屋子书柜后有秘道与临街的宅院相通,九弟不知。”
墨涵倒不敢多问他筑秘道之人的下场:“这样的日子不过月余,我并不急于出去。他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会复立表哥,但还会再废。也会重新封你为贝勒的,只是具体日子我不记得。”
胤禩大吃一惊,哀恸着胤礽的命运,那位父亲为何对他最宠爱的儿子也能如此狠心,比比二哥,那自己的遭遇算得了什么。他怕勾起墨涵对胤礽的伤怀,故作无所谓的笑着,看她很慎重的样子,又不免心疼:“你就是思虑太重,劳心费神,随他怎么处置,反正任何事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墨涵也就坦然,与他说些现代趣事,又要他说些儿时的事。胤禩向来不愿在她面前多言幼时孤清、心酸之事,而如今勘破宠辱,反而释然,把那少数的开心与多数的压抑通通道出。
待儿子醒后,二人又在院中逗弄孩子,忽有鸽子飞来落在木板上,孩子们都兴奋的看着这意外来客叫嚷。鸽子那爪子上系着竹管,胤禩上前取出字条交予墨涵,她看了笑着向他展开,上有四字“幸不辱命”,她摇头道:“糖糖是愈发会打官腔了,举手之劳却说得好似凶险万般。”
“你托他何事?”
“不过是给十三送点东西罢了!”墨涵话却未说明。
胤禩一算日子才恍然顿悟,自责道:“是我大意了,今日初一,是你与十三弟的生辰,对不起!我都没备份好礼!”
“你能陪伴着我不就是最好的礼物么?”她靠在他的身上,一脸的满足,惹得胤禩再不敢提胤祥被圈之事,只想着借那鸽子带话给胤禟,千万别对墨涵泄露。或者让九弟去找人说情,毕竟尚有他早就嘱咐任何情况下莫显现与他有交情的那般暗地追随之人。
“涵儿,我进屋写封信,让鸽子给九弟送回去。”胤禩考虑着起身,却见墨涵仰视着北面天空发呆,那风筝实在应景,是捧着寿桃的南极仙翁。想来风筝做得极大,哪怕远在天际,亦能看清寿桃上极大的两个字——“溥仪”。胤禩倒猜出是何人所为:“他心里始终有你的,只是这溥仪是谁?”
“他孙子的孙子的孙子!”墨涵随口说出来,可再细心算算他家的辈分,当真没错,忍不住笑起来,“还真的是他孙子的孙子的孙子,你家的字辈会按着胤、弘、永、绵、奕、载、溥、毓、恒、启、焘、闿、增、祺。再往后我就不知道了,你有兴趣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心里有点酸,她从三百年后来,却连老四的后辈都知晓,他立刻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最后脱颖而出的是他?所以你要带走他,就是为着我与二哥能有机会?”
墨涵不知他此刻知道这些是好是坏,只麻木的点点头,胤禩却是被新一轮的意识冲击眩晕着大脑,很多问题从他心底冒出,忍不住搂紧她,话音坚定:“我不会让他夺走你的!”原来好多事并非躲起来就避得过的,前程未必如他所料的光明,还好,还好备有后手。
“禩,果然历史无误,是他即位,你和胤禟一定要在雍正三年离开,一定!”历史不变,不能那样,胤禩、胤禟都不能那样冤死,她浑身哆嗦着,似乎那一刻已在眼前。
冬季风向乱,风力也劲,实在不是放风筝的好天气,何况接近黄昏,视线并不好。可随侍的高无庸并不敢多说半句,十三爷被圈禁引得主子心中不快,连福晋都无法劝慰。何况他家这位主子亦非寻常人,容不得人擅自揣度他的心思,他战战兢兢在胤禛身后三尺垂手侍立。
他仅用一根小指灵巧的摆弄着牵着风筝的棉线,风撩得裸露的手有些冰冷,正如他的心。当初怀揣对夺嫡前景的隐忧去见活佛,并未打算直言相告。那样的心机岂是见得天日的?可活佛却看透一切,“贝勒要问的格格就能解答”,的确墨涵带他去的幻境为他解答了疑问,但那个彼岸还有几多遥远。他可以耐心的等待,可以隐忍不发,但是十三弟的命运呢?史书中寻不到的墨涵的命运呢?
夜色已让他看不清那风筝飘在何处,只缓缓收线,她可曾看见?想必皇父不会关他们一世,八弟毕竟是可用之人,无非是要削除围绕在他周围的羽翼,在世人眼前宣告他与储位的无缘。收线的过程是这般漫长,可他知道要凭借沉稳才能于风逝中安然收获。
“烧掉!”
“嗻!爷,东西给十三爷送进去了!只是——”高无庸不敢有半点隐瞒。
“嗯?”他冷峻的面庞有着迫人的气势。
“遇上九爷的人也给十三爷送东西,奴才打听到是郡主格格为十三爷备的寿礼。”
她太有心了,有心到礼数周全,前日收到她送来的大礼,胤禛恼羞成怒,她是讥讽自己么?不过纳个侧福晋,她居然送了如那年一般的礼物,十盒鹿鞭,真不知她是何用意。
自然会有人把四贝勒府的消息传递给她,胤禛吩咐道:“纳侧福晋年氏的喜宴都准备妥当了?”
“回爷的话,都妥当了!”
他点点头,心内存了些许期待,只望能在她的心底激起微弱涟漪,那便是意外之喜了!他徒步行到那年她曾来住过的院落,他的大圣遗音亦置于此处,又是一曲《沧海龙吟》,却不复有知音人于眼前,他抬望眼,不知这夜空几时才能再现那照亮他晦涩心境的焰火——
“涵儿!”胤禩犹豫再三才问,“四哥算是一个好皇帝么?”
墨涵一下子有点懵,不知该如何来形容胤禛,政绩这个东西不是由一时的结果来评判的,是放在封建王朝的立场,还是整个社会衍变的大格局。
看她蹙眉不语,胤禩立刻道:“别想了,是我太心急,你莫费神。”他灵机一动,说些轻松的话题,“女儿来年四月出生,小鲁小愚该会走路了吧?”
“他是个勤勉的皇帝,但是——我所知的是不同史学家的评论,我——”她心中对他不也是一直处于矛盾之中么?
“涵儿,是我不该提这些。”胤禩是愈发的自责。
“禩,你怎么看唐太宗?”墨涵只怕就事论事无谓的加深胤禩对胤禛的敌意,究竟他们于雍正年的纷争包含着什么,她不知道,她读过历史,却读不懂历史。
胤禩却体会到她的意思:“你意指玄武门一事?诛杀建成太子,得位不正?”
墨涵避而不答,却点出要害:“这场角力中起转折作用的是何人?”
“禁军值守常何!他指挥原本保持中立的禁军杀向东宫一方。”胤禩与她的默契已又有进益,“九门提督?”京城的布防他自然是了然于胸,可毕竟未曾起过如此歹意。
她又进一步问:“再有呢?能把京城围个水泄不通的?”
“西山七烽台、西三旗、丰台大营、火器营、蓝旗营,大抵就是这些,蓝旗营是我随时能调动的。”胤禩一口气说出主要驻军。
墨涵却在回忆那小说中所云:“没有西山健锐营?”
“西山的编制是沿用前明土木堡之变后的建制,七个依山势的烽火台,以及斋堂辅城,没有健锐营。”胤禩小心翼翼的留神墨涵的面色,知道话说一半,她定然心中不畅快,可又忧心她太过劳心。他将她的话前后揣度,忽然道:“四哥城府深、心机重,却非气量狭小之人!不过,是我,或许也只有用最极端的法子才能够制服有威望的兄弟。但那样未免太过绝情。”他略一顿,又言,“凭这一点,我也不适合坐那把椅子。若这些兵力非握于一人之手,一旦有变,京城恐怕要大乱!我大清不比汉人统辖天下,内乱一起——”他叹口气,不再言语。
这下反而是墨涵怕了,拉着他的手道:“还有十几年,别为不着边儿的事扰了此刻的宁静。”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想法子应对的。只是九弟、十弟、十四弟他们未必舍得离开。二哥呢?二哥会怎样?”
墨涵想到的却是惠妃对他夫妻的情分:“若是见到大阿哥,劝劝他,别莽撞。”
“大哥?”胤禩有些急切,却又放缓语速,“大哥说他乏了,二哥何尝不是?”他自己亦是,只是男人的胸襟、抱负都是虚谈,然无法放下的是情意、责任。
他二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想到如此的心心相印,又是无语莞尔。
二十多天的宁静却被旨意打破,康熙派来传旨的人竟是胤禛。
紧闭的正门大开,恭迎圣旨。胤禛倒是一脸的和气,伸手欲扶跪在最前列的胤禩:“八弟免礼!”
胤禩却面无表情道:“四贝勒,罪臣已被圣上贬为闲散宗室,礼不可废!这八弟,恕罪臣担不起。”他不管胤禛僵在半空的手,径直起身扶起身后的墨涵,温柔一笑:“你回南院歇息,圣旨迎到大门内便成了。”他又弯腰为她揉揉膝盖,问,“你那‘跪得容易’呢?也给我备一份?想来今后要跪的时候居多了。”
墨涵却突兀的对胤禛说:“恩古伦请四哥代叩圣安!”
胤禛木然回她:“圣躬安!”
“请四哥安!”墨涵望着他审视胤禩的眼神,忽然明白了许多,却觉得苦涩在口。
胤禩却是满面的风和日丽:“四贝勒,拙荆有孕在身,行动不便,请四贝勒堂上稍侯,待罪臣送拙荆回居下,再来奉旨!”
墨涵避开胤禛满是怒气的目光,看着胤禩眼中闪烁的狐狸笑,心中稍微慰籍些许。她自然明白这二人那浓浓的醋意,当真回避些才是上策。
这第一道旨意说的是已革贝勒胤禩之福晋郭络罗氏于君前失仪,老爷子命绮云在明尚额驸家禁足一年。宣旨的胤禛心中甚是郁闷,这样的惩罚倒有偏颇墨涵的意思在里面。果然胤禩是乐呵呵的接旨谢恩。
第二道旨说白了就是一句话,要胤禩次日回宫面圣。胤禛却是有意要羞辱于他,宣完旨,并不急于把那黄绢交付,只嘴里唠叨着说些皇父仁心仁德的官话,按规矩,胤禩也不能擅自起身。然此刻的胤禩再不是那个要循规蹈矩做个贤人的胤禩,堂内只他兄弟二人,他兀自站起来,一抖长袍,笑言道:“圣上自然是仁心仁德,派个差事都要体谅臣下的车马费,想来是思及四贝勒与罪臣是近邻,四贝勒来传旨的确是最妥帖的安排。四贝勒来得正好,罪臣在想如今寒舍的建制已是逾矩了,估计得请来泥水匠按照一般宗室房舍重新整修,到时候怕是要扰了四贝勒吃斋的清净了。”
胤禛被他的话呛得难受,却又寻不出刺来,皇父派他宣旨究竟有几层深意,他一时半会也揣度不透,只得好言相劝:“八弟,皇阿玛对我们兄弟是拳拳父爱,如今不过是一时气恼。只要你有悔过——”
“目前何尝不好,虽然如此,但将来之事奈何?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四贝勒读着佛经就该知晓这道理啊?世事何苦强求。对了,拙荆曾言,他日四贝勒是潜心修道之人,道家以出世而无为之治,胤禩于佛于道都缺慧根,人生最大乐事无非守在草堂陪陪娇妻,带带儿子。”他的话是软绵绵的,眼神也是一味的慵懒,可那慵懒中却有无法轻视的力量直逼胤禛。
胤禛也有片刻的恍惚,用坚定的目光去还击,却又显得乏力,只为着他那“拙荆曾言”。墨涵是向他说出一切了?说出曾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那老八是决意放弃了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在自己面前张狂吧,他如今说话的风格和尖酸刻薄的墨涵竟是神似。他冷笑一声,也无所惧:“如今一切都非定数,将来之事尚不知是何日,八弟不必过早自暴自弃。你外有群臣拥戴、内有谋士运筹帷幄,胜败犹未可知。虽然惹得皇父一时不快,然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胤禩换了适才的好脸色,厉声道:“胤禛,你无需试探,我胤禩有何打算,不必对你说尽,终究是各自防范罢了。只是今日还算是兄弟,我有一言相告,他日你若仗着手中权柄要荼毒九弟、十弟、十四弟,我胤禩第一个不答应!举头三尺有神明,有把湛泸悬于人心!”
“墨涵曾对十三弟说过一个道理,不知八弟可曾听闻?”胤禛倒学得气定神若,“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戏怎么演下去,由戏台上的角儿说了算。高兴怎么演就怎么演,由不得看戏的人!”
他的话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说给那躲在内堂的她,她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他们,才会让表面温润、内敛的两个人有了今日之争,他日呢?这个疑问存在三个人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