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唤了几声,胤禩才让马跑得慢些,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八哥,就算人受得了,也该让马歇歇啊!天明前咱们还得靠它回来。”
胤禩也不做声,只是默默的下马,牵着他的鹧鸪步行,片刻也不愿耽搁。胤禟知道再劝亦无用,也只得随他步行。
在老三那里,一听五哥说墨涵被他的海冬青伤了手、脸,胤禩就径直告辞出来,在兄弟们面前毫不隐讳的流露出焦急的神色。同样坐不住的还有老四,可他毕竟是有家室的人,总不好像胤禩这般什么都不顾及,只得默然的坐着独自沉思。
想到这里,胤禟一阵冷笑:“八哥,你是走得快了,没看见老四的样子,他似乎比你还心急,只是迈不动脚罢了!若非是要陪你同去,好在四姐那里帮着周旋,我定要留下来奚落他几句,拍太子的马屁都拍到太子表妹那里去了!”
胤禩并不答话,只是在心里暗想:“他自然有他着急的道理,他们的情分也不比你我生疏几分。”
胤禟又说:“今天五哥的话只说了一半的真话。”
“哦?什么意思?”他心一下悬到嗓子眼。
“我额娘说五哥若要说假话,忍不住就要先吞咽了唾沫。他今天说起墨涵受伤的起因时就下意识的这样做,肯定隐瞒了什么!”
“不会是涵儿伤得比他描述的还严重吧?”胤禩的声音有些哽咽。
胤禟连忙安慰:“不会不会!真的严重,还会把她留在四姐那里么?你别吓唬自己!”
胤禩已翻身上马,更加心急的要早点见到墨涵。谁料想待他们赶到,在帐里呼呼大睡的竟只有佩兰。
额驸敦多布多尔济陪着恪靖闻讯赶来,郎舅间见了礼,他一脸笑容的说:“你们慢慢聊,我回去等。”又嘱咐恪靖一定等他来接,别自己回帐。
等他告辞去了,恪靖才有些扭捏的宣布怀孕的消息,难怪额驸如此紧张。
恪靖歉疚的对着两个弟弟:“我怎么也留不住墨涵,直说你们得了消息定会赶来,她却说有急事去求太后,带着沃和纳就走了。究竟为了什么,她也不肯细说。墨涵来了这么久,你们怎么也不来接她,我身子不好,也没法子陪她,她一个人四处瞎逛,才会出事的。”
“她的伤可要紧?”胤禩问道。
“为这事还和额驸怄气呢!墨涵嚷嚷着闹腾,说蒙古大夫治死人,竟不让谁碰她,只拿盐水清洗了一下。本来我给她备了药膏,可不知为着什么,她在帐里大骂沃和纳,然后就固辞而去,伤口都还敞着。”
胤禟转身去问佩兰:“沃和纳怎么惹着格格了?”
佩兰略微犹豫,还是觉得八爷不是外人,和格格最为亲近,她方才把事情的原委道出。
原来墨涵受伤的事被沃和纳写信叫了个侍卫六百里加急呈给太子,还言明是由着五贝勒胤祺的海冬青才会出事。墨涵怕生事端,命他必须把侍卫给追回来,他却说赶不及,要不问十爷借信鸽,气得墨涵骂他还不如去问五爷借海冬青还飞得快些,也方便太子不用出京就替她报了仇。她只叫佩兰天明自己回行辕,就带着沃和纳走了。
一问明白了,胤禩就要告辞,却被恪靖叫住,踌躇再三才道:“八哥,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胤禩温和的看着这个妹妹:“你且说便是。”
恪靖吩咐佩兰出去,才说:“墨涵这几天总是透着古怪,要不就骑着马满世界的跑,要不就一个人闷着默写什么东西。她还说八哥估计是不会理睬她了,我说怎么可能,她却信誓旦旦。我后来问她怎么打算,她却说了好多我不知道的人作比方,问她那是谁,她只说是书里的人。”
胤禟不免好奇:“四姐,你读过的书还少了么,会有你不知道的?”
“她说什么没脸见八哥了,潘金莲可以被西门庆赶出门次日就挑帘子观街,她没这么平和的心境。她要买块豆腐撞死!”
只这一句胤禟就忍不住笑起来,再看胤禩,脸绷得紧紧的,只好打住。
恪靖接着又说:“再有就不是什么好话,我也不是搬弄是非,只是怕不说清楚,也解不开你们之间的误会。”
胤禩苦笑一下,说:“亏她打出这样的比方,她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你直说就是了。”
“她又说什么其实没做错什么,是八哥度量、气量不够,她从不逼问惠母妃派在西五所伺候八哥的两个俊俏丫头,八哥凭什么不待见她一丁点儿。墨涵说她很厚道的,决不会学李瓶儿,合了外人来害你。”
胤禟哪里还能顾及胤禩的感受,狂笑起来,弄得恪靖是一头雾水。
胤禟忍住笑,一本正经的对恪靖说:“四姐,墨涵说的书叫做《金瓶梅》,我回京就寻了找人给你送来,一定要读!”
归途中胤禩没头没脑的说一句:“她的骑术倒是长进了不少,想是夜路走得多了!”
“她不是跟着老四练习骑术么?是精进不少,严师出高徒!”
胤禩暗笑,他与胤礽都是一样,怕她有任何闪失,哪里教得好。倒是老四,另有一套法子约束墨涵。
天明前,他兄弟二人好歹是回到了行辕,远远就瞧见老十巴巴地守侯着,竟
是一脸的焦急。
“你们可回来了!”这大冷天的清晨,胤锇居然急出了汗。
“出什么事了?”
“墨涵不知捅了什么篓子,昨天被老爷子叫去训话,然后就在龙帐外跪了大半夜。那脸上、手上还都有伤,没上药,也没包一下,老爷子放话,谁都不许管她。三哥、五哥去求情都被骂了回来,才知道是她打死不认错,老爷子才气极了的。十三和十四去求太后,结果由头就在太后那里,是墨涵先说谎骗了太后的懿旨把那个沃和纳送回京,哪知她吩咐那个狗奴才若是路上耽搁片刻、让太子离了京城半步,就要他提头来见。谁叫她夜里还那么招摇,这头儿人才刚打发走,就有人到老爷子跟前嚼舌。老爷子把她一叫去就先火了,墨涵为了讨太后欢心,尽是刻意着了身蒙古格格的装束。老爷子差人给太后传话,请太后莫一味袒护着孩子,就别管此事了。下半夜起了风,她还在外面晾在风里,倒是老四有法子,他去自荐劝导说服,老爷子才许他把墨涵带了回去。”胤锇絮絮叨叨,毕竟事情原委说了个明白,说到末了,三人已走到大营外。前面的话已说得胤禩心烦意乱,临了这末一句,更是惊心,直冲着胤禛的大帐走,胤禟猛地拉住他,握紧他的胳膊:“八哥!还不是时候!”
不错,朝堂上几件事与老四暗斗,可毕竟他能倚仗的势力有限,裕伯父又一再告诫他不过过早展露锋芒。
“八哥,得冷静些!”
胤禩深吸口气:“我有分寸!”旁的事可以忍让,唯独涉及墨涵,他不能退却。
帐内生着火盆子,倒是暖如阳春,隔了外边的寒冽。即便是手被纱布缠得只露出几个指尖,左右手腕又被束在一起,墨涵还是那么不安分,不时要去挠脸上的药膏,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在梦中呓语些什么。胤禛拉住她乱动的手,摸摸前额,温度似乎降了些,他才略微安心。靠得她近了,她鼻子又不停的嗅,还笃定的自语:“情人草的味道哦!”她呢喃着把脸贴在他的手上,侧身而眠,瀑布般洒落的秀发搭在他的手臂,散发着软绵绵的幽香。胤禛用食指去轻拭她浓密的睫毛,她竟在梦里莞尔一笑,这一笑令他的心更加沉醉。
夜里带她回来时,她已经烧得迷迷糊糊,费力的用手指来戳自己的鼻子,还不停的说:“你把我害惨了!你把我害惨了!胤禛,你害死我了!”
胤禛却暗笑也不知究竟算谁害了谁。他一向和嫡福晋娴宁相处和睦,虽知她有女人都具备的妒意,但毕竟府中事情打理得妥帖,妻妾还算相安无事。那日墨涵置疑有关舜安颜的事,他追问娴宁是否从中作梗,谁知却被娴宁讥笑他是预备把墨涵特制的海棠胭脂留在唇上向兄弟们炫耀。他方才明白墨涵在老三面前挤眉弄眼为着何事。
他以前总觉得皇子的婚姻也就这样,有人做主,自己只有接受的份儿,有大阿哥那般恩爱的是万幸,有太子这样水火不容的实属无奈,他常自嘲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娴宁从不因他专宠谁而恼怒,反正他对谁也不曾上心。可那日却反常的歇斯底里,连她也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动了情,默默的爱上了这个不该爱的人。他倒是小瞧了看似兔子般温驯的娴宁,正是她在温宪生日偷听到墨涵与恪靖的谈话,才费心思演义了之后的一切,而她其实早在中秋夜墨涵与老三比试那天就觉察出胤禛的心思。
后院的火因墨涵而起,这火也让她对自己的误解更深。虽然那之前,她也针对自己,但在刺猬的表象下依旧是颗火热的心,她很能看穿他的孤寂,眼里也存着对他的希冀。虽然明知她更别有系心处,他还是情不自禁。这四个字倒是胤祥给他点破的。情不自禁,居然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自佟后薨逝后就不曾有的事啊!十三弟竟有比他更冷静的应对,是不愿来搅这浑水?
他忍不住用手指抚摸她的嘴唇,想着那日的片刻拥有,他忍不住轻轻的将唇覆了上去,若她心中爱的那个人是自己,或许不顾一切也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只是——飞蛾扑火为着火的温暖,正是墨涵,点燃了他心底的火焰。
帐外侍卫的声音:“八爷吉祥!四爷吩咐谁也不见。”
侍卫是断然拦不住胤禩的,胤禛费力的把枕在墨涵头下的手抽出来,却被她压得太紧太久,已经发麻,映入胤禩眼中的情形仿佛成了胤禛故意做给他看的。
无论是在家的概念,或是国的范畴,他二人都不是合君父心意的儿臣,缺乏其他兄弟的一些耀眼之处,可他二人又同是心细如尘、泰然澹定,可如今——
胤禛迎视而言:“八弟是急着来讨仇英的画么?我已擅自做主还给三哥了!名画么,还是得让会赏析的人拥有。”
胤禩还以浅笑:“依四哥之言,七哥不是更加适合。画,并非俗物,乃是有灵性的,用心者得之才不辱没。”
“三哥的用心还不够深么?连皇阿玛都夸奖他收集甚丰,古今典籍、前朝字画,无一不是精品,无一不是颇费周章,如今说藏怕是只逊色于大内了。”
“四哥难道忘了皇阿玛赞赏七哥学画专注,三九、三伏苦练,用心一也!七哥的造诣无人能及。”
“八弟,只要驾驭得住,就如韩信带兵——多多益善。”
“骐骥一跃难敌驽马十步,好在笨鸟胜在先飞。”
“后发制人,一鼓作气的例子并不少。”
“破釜沉舟也在所不惜!”
这末一句他说得刚毅无比,兄弟俩对视少许,都袒露着自己的决心。胤禩绕过胤禛,把墨涵合着被褥一起抱了起来,话语中带着几分讥诮:“听闻四嫂身体不适先回京了,四哥要多费心才是!”
胤禛立时拦在他跟前,伸出手却又无法去夺人,但令胤禩猛然向后一退,那被褥却滑落一角。墨涵因为发热,胤禛让人给她只换了身单衣,此刻单衣里她系在脖子上的玉佩也跟着滑落了出来。那玉佩正是当初胤禩在关外送给墨涵,从大阿哥到老九是人人都识得的。
负屃,是负屃!居然是老八的负屃!胤禛的手僵在半空,竟不知该如何伸缩,面色极为尴尬。
胤禩却是嘴角、眼梢尽含笑意,只温柔的看着墨涵,抬脚就要走。
胤禛总算清醒:“人是我从皇阿玛那里带回来的,可皇阿玛并没饶恕墨涵。你既然自认降得住她,就设法劝她去认错,莫再逞能吃眼前亏。”他深吸一口气,“墨涵教十三、十四别为了瓜分还没拾到的金子争吵,这个例子虽不恰当,我此刻能说的也只有这样,你自己考虑吧!”
这几句话让胤禩愣在了原地。
争,只会给墨涵招致杀身之祸。他回身去看胤禛,很快,眼神中达成共识。良久,才不舍的把墨涵轻放回塌上,掖好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