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亚都在教堂尖顶倾泻而下的晨光里静坐,周遭空无一人,四下寂静无声,似乎连空气都被锈住了一般,闷沉沉的,笼在周身的每一处,将他压得死死的,慢慢里边的人仿佛也被锈住了,纹丝不动,就像一座了无生气的雕塑,被什么人立在那儿,又遗忘了。
寂静中,吱呀一声,教堂右侧的门被人从外推开,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光来。
猛的从回忆中惊醒,钱亚都浑身一个激灵,本能抬头去看,却从世界唯一的一道光中瞅到了另一道光中的某个身影,那身影朦朦胧胧的,在此刻晨光的照射下,却显得异常生动。
他眯起眼,始终未发一言,只在寂静中等待某些东西的出现,然后,或许便能真像圣经中说的那样,有了光,也就有了世界。
“先生,您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夜,可是有什么事有求于我主?”那人还有十来步远,便扯开嗓子问。
钱亚都处在光柱中,此外却沉浸在一片阴郁的暗里,一明一暗之间,他有些看不真切了。视力的受阻似乎对听力产生了些影响,钱亚都愣着神听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对方在问他什么。
他想应声,却发觉口里粘涩粘涩的,无论怎么努力,都喊不出一个音来。
对方疑惑着近前,直到肩上也扛了沉甸甸的光亮,钱亚都才看清,那人穿着黑色的套装礼拜服,胸前挂了个十字架,面部轮廓很深,蓝眼睛,头发微卷,典型欧美人的模样。
不像自己,中法混血,从小虽然在法国长大,长相却更趋于与亚洲人相近,除了一口不流利的汉语,其他方面却随父亲居多。
他苦涩地扯了扯嘴角,看起来却像是在笑。
神父在他身边站了会儿,然后在他前一排的长椅上坐下,握起胸前的十字架举到额头处,对着不远处的耶稣受难像做起祷告来。
后边的钱亚都动了动手指,心里却是一松。自小到大,从来都是旁的人来告诉他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问的问题必须回答,让做的事必须做到,一进一退,全凭他人吩咐,半分由不得自己。
而如今,这个陌生人却没有咄咄逼人没有气势汹汹,只安安静静地坐到一旁,仿佛他在乎,在乎这么个萍水相逢的人,在乎他的所思所想。
沉默中,他打破坚硬的壁垒,“是的,我来请求上帝的原谅。”
前头的神父动作滞了滞,没有回头,“哦,可怜的孩子,仁慈的我主一定会宽恕你,而后降下福音。”
目光越过神父,钱亚都遥望远处的耶稣,口里涌出些新鲜的液体,缓解了原本的干涩。他脸上突然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如果是那些罪孽深重,根本不值得原谅的人呢?上帝会怎么说?”
神父皱了皱眉头,应答如流,“我主自有裁决。”
钱亚都愣神了好一会儿,然后有些凄凉地笑起来,岔开话题,“小时候,尤其喜欢小狗,总梦想着能有那么一只。”
听他文不对题的言语,神父眉头锁的更深,但多年养成的倾听习惯促使他没有打断他,只沉默着听下去。
“后来有一天,偶然在街上拾得一只,浑身雪白雪白的,可爱的紧,幼时的我喜出望外。”钱亚都面上笼上一层回忆的神情,好像时隔多年又见到了当初那只小狗一般,痴痴笑起来,“我把它带回家,洗了澡,喷的香香的,然后带去给母亲瞧,那么可爱的小狗,母亲没有不喜欢的道理,对不对?”
神父依旧没有回答,默默听着。
随着回忆的流转,钱亚都那张带笑的面具上出现了裂痕,因为他看到当时的场景,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刻骨的冷。母亲坐在梳妆台前,将血一般红的口红抹在嘴上,瞥了眼欢天喜地地推门进来的儿子,面无表情,然后眸光下移,触到他怀里抱着的某个东西,突然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边指着他,“狗,扔了,快给我扔出去!”
小钱亚都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它不脏的,洗白白了。”说着吃力的伸直小小的胳膊,想把小狗递到她面前。
那个近乎癫狂的女人却一把拍开他的手,也不知道是在嫌弃狗,还是回避他。她一直退到窗边,才拢了拢肩上单薄的衣服,美丽的脸上满是嫌恶,照旧居高临下的口吻,“我说了,扔出去。”
正是那种嫌恶的表情刺痛了他,钱亚都抬头摸了摸胸口,仿佛那里还在痛,几乎在同时,他开口又说,“我吃了它,他们让我吃了它,从骨头到内脏,吃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直到这会儿,神父才发出一声惊呼,“哦,上帝。”
之后很长时间,两人都没在说话,空气静默着。日头升高,光柱变得越来越小,此时只照在钱亚都腿上,好像要把他从这个熟悉的世界中甩出去似的。钱亚都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开始窒息起来,他弓起身子急喘,就像溺水的人那样。
阴寒的黑暗里,他能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失,以一种具象化的一丝丝线状的透明胶状物袅袅升起,向着光,一直涌向那注光的中心。他掐住自己的脖子,用力极狠,脖颈两面硬生生抓住两道红痕。
神父见状,不及多想,伸手拉了他一把。却也是一拉,将那个频临死亡的人拉回了现实。他身子前倾,脸沐在阳光里,劫后余生,痛苦犹在。钱亚都胸膛猛烈起伏,仍是惊恐的表情。
神父伸出指尖去触碰他,被钱亚都本能一躲,手僵在半空中,过了片刻,才缓缓收回去。神父从幼时便漂洋过海,随老神父来到中国传道,后来在这片大地上辗转多地,到过了许多地方,也见过了许多人。
像面前的年轻人,他不是没有见过,将自己完全与外界隔离,只缩在一方天地里,放任自流,独自腐烂。但说到底,这样的人是自己抛弃了世界,却以为是世界抛下了他。谈不上可恨,但终究可悲。
他深叹了口气,又回到原来的位置。此时日光前移,偏至他坐着的那处。他在暖光里坐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合上眼,又做起祷告来。
钱亚都表情怔怔的,直愣愣盯着前方,最终淡声说,“父亲曾是我世界里的光。”他转回视线,看空气里的微尘在晨光中跳舞,他像是陷在回忆里,犹自脱不开身,“我不是一个好人,从前不是,之后更不可能是了。”
这样的自己,还会得到所谓的宽恕麽?
神父转过身来,和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像读懂了他心思般,开口就是一句,“只要心中有善念,我主便会庇佑你。”
“庇护?”钱亚都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我不需要庇护,我所需要的只是结束,这一切的结束。”
这便是他坐在这里一整晚不眠不休地思考所得出的结果,结束。铤而走险,最后一博,赢了,他如愿以偿,输了,那也是他的归宿,没什么不好。
看出他脸上闪过的片刻戾气,神父猛的站起,“孩子,诸事皆有妥善解决的办法,我万能的主……”
钱亚都摇头打断他,“我没有信仰,更不是你们所谓的信徒,于我这样的人,说再多都无益。”
“可仁慈的主不会允许我抛下你,那样的罪孽,我主是不会允许的。”
钱亚都勾唇冷笑,最后也站起来,腿有些僵硬,不甚有知觉,“不,这次,是我钱亚都要抛下你的主了。”等腿麻缓和了些,钱亚都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在门口处,轻声留下句,“谢谢。”
钱亚都并不信教,却来了这里,是因为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而神父没有说服他,却让他道出谢谢二字,大抵是因为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