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府回来之后,燕子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夜,高烧不断,叶予怀想尽了各种办法才终于让她的情况稳定下来,可是直到第二天夜里,她才终于醒了过来,而醒来之后的燕子,第一件关心的事便是叶士衡。
“姐姐,爹爹回来了么?”
叶予怀摇了摇头,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已经想过了,管家今天又重新拜访了几位在朝中能说的上话却跟爹爹没什么往来的大人,可能见上面的不过寥寥数人,而真正能帮上忙的,等于零。
“好了,你不要担心爹爹的事情,静静养伤,背上的伤起码要一阵子才能下床,在这之前你都呆在东厢,按时吃药,她们会来照顾好你。”
当时因为扑救叶予怀而被打过的背部,全是伤,虽然外伤看起来不重,却让整个后腰都黑了,这状况敷药也得好阵子才能下地,不然她以后铁定得留下后遗症,叶予怀感激她,却只能尽力救她,不能将她身上的伤痛背负到自己身上来。
“你要去哪里?”
燕子直觉告诉她叶予怀有点不对劲,这话说得像是在托付身后事似的,她虽然不想将事情往这方面想,却不能摆脱自己心中这不详的猜测。
叶予怀摸着她的脑袋,绵软的黑发温暖,让人心安,可是也仅此而已。
“放心,我哪儿都不去,就去正厅跟管家商量下事情该怎么办。”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呢?他们能想的办法都已经想过了,从叶府散出去的金子几乎快占了全部家产了,叶士衡不过是个太医院院使,为人清廉,根本捞不到油水,也不屑于做这种事情,叶府本就是自给自足的状态,却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瞬间一贫如洗。
她甚至在想着该找谁去将她那些拿得出手的首饰都变卖了,折成银两,反正她也不用,这些东西留着也不过是负担,倒不如换了爹爹的性命,可是她一直不敢想,这些东西真的能够换叶士衡的性命吗?
管家确实在正厅等她,却并不是因为她有话要说,也不是因为有事情要交代,两人沉默着,似乎是临行前的告别仪式。
“小姐,让我陪你去吧。”
叶予怀摇了摇头,她不想再多一个燕子这样的人为自己受伤,既然萧筱然不肯帮忙,那她只能自己去皇宫了,想她长留王府怀王妃的身份应该不会被拒之门外而已,只是到底那是第几道门就不确定了。
“可是你一个人去我们都不能安心,老爷,要是听到了也断然不会答应的。”
她要是一个人去了皇宫,那萧皇后还不知道会怎么刁难她,难道要全叶府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叶予怀自己将自己送进虎口?
“放心吧,光天化日之下,我一个女人,她不会怎样的,管家,你在叶府守着,帮我照料下燕子,再想想还有办法我们没有想过,如果有,不用争取我的同意,你就直接去办了,只是切记不能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了。”
老管家眼中已然含着眼泪,为什么好人总是没有好报,老爷明明一辈子做了那么多好事,到头来却要落得锒铛入狱的下场。
叶予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出了叶府,门外马车早就已经备好了,她钻上马车,一路沉默得便到了和平门口。
那是皇宫南大门的第一重门,过了和平门之后便是和顺门,入和顺门继续往里,才是进入内宫的和气门,她这一路要遇到什么她都已经细细想过了,如果爹爹活不成,她一个人在叶府又有什么意思,不如为他,为了叶府,拼命赌一把,那萧皇后本着自己“深明大义”的形象也应该不会将她怎样。
果然不出叶予怀所料,萧皇后似乎一早就知道她会来找自己,又或许是那萧筱然昨夜便派人来说过这件事,当萧筱然出现在她宫外的时候她在宫内喝着茶,脸上一脸的笑意。
“娘娘,要见么?”
小德子在一旁端茶递水,脸上也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真是奴才主子一个德行。
萧皇后昨儿才刚收到萧筱然的消息,说是叶予怀上门来求她在她面前说说情,但是被她狠狠拒绝了,当时还动了手,但是现在看她的状况倒不像是有伤在身,既然没有,那就让她添一点就是了,但既然要添也不能堂而皇之得添,这可怎么办呢?
脑子迅速转了一圈,这冰天雪地的,天空阴沉沉似乎是要下雪。
“告诉她,如果能在门外跪到天黑,我就考虑考虑放她爹出来见她一面。”
只是见一面而已,可走投无路的叶予怀已经想不了那么多,爹爹已经被关进去整整五天了,她如果再不想办法把事情搞清楚,让他出来的话,这一次非常有可能变成他们叶家的灾难,于是尽管心中隐隐知道那不过是萧皇后的一个陷阱,她却还是直直跪了下去。
天空阴沉沉没有半点阳光,来来往往的宫人对叶予怀视而不见,这倒减少了她的负担。
起初天气还好好的,可那阴沉的天空却在午后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来,那雪花渐渐变大了,纷纷扬扬的,似乎想就此将叶予怀埋在雪堆里面。
地面积起了雪花,薄薄的,白白的,一层,只有叶予怀的周围一片石板的地面留下一条不大不小的分界线,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跪了多久,只觉得眼前纷纷扬扬的雪花像是打算将这个冬天没有下完的雪全部倾倒下来,大了,又小了,眼看着要停了,又渐渐大了起来,直到黄昏时分,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跪了多久,膝盖已经冻得早就不是自己的了,那疼痛几乎无法用语言描述。
她想起那时候在宣城,年三十那天夜里,平国突然来犯,她之前还在太守府美美的做着终于能过一个像样的新年了的美梦,却不想他们竟然在那样的节日里进攻宣城,她忘不了那年吹在脸上刀子一般的寒风,以及风雪中一个个倒下去的战士。
眼前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艰难困苦的环境她都经历过,无论是在宣城,还是在古云城,她都知道自己一定能够撑不过,于是她始终直挺挺跪在地上,等着天渐渐黑下来,黑下来,或许等萧皇后看够了,便会让她看上一眼爹爹,那也是好的。
宫里点灯了,路过的宫人手中都带着宫灯,叶予怀才觉得原来天已经黑了,可是萧皇后没有出来,她果然是戏弄自己的,她即使没有抱太多希望,可当意识到这不过是人家兴口开河的一次玩笑话的时候,心中还是被什么狠狠敲打一样,心痛难当。
她站起身,想走两步,却发现膝盖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冰冷,刺骨,刚想抬腿便一个激灵又重新跪在了地上,只挪开了几寸的距离,她似乎不会走路了。
想起当年爹爹跟娘亲在东厢教她一步步走路,她那小胳膊小短腿使劲站着,以为自己能迈腿了,却发现终究因为年岁太小而没有足够的支撑力,只能噗通一声倒在床上爬起来,一扭一扭的肯定丑死了,娘亲在旁咯咯咯笑着,叶予卿则在旁边笑得快要岔气了,只有爹爹觉得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小,明明才几个月就能站了呢,其实只有她明白,她一直记得走路怎么走,只是自己做不到而已。
是啊,她知道怎么走,可是她做不到,她倒在夜幕下雪白的雪地里,抬头望着天空,曾经美丽的时候它也曾布满繁星,可似乎每一次她抬头就只能望见黑乎乎的一片,那上面别说星星了,连一点白光都没有,黑得像是个无底深渊,如果能将她吸进去倒也不错,她想着,那好歹也是在天上。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许多路过的宫人大概以为她已经冻死了吧,可是谁都没有停下脚步,皇宫这个地方,每一个生存在其中的人都能冷血至此,她为什么又要千方百计将自己送进来受此凌辱呢,倒不如想想办法找人将爹爹从大理寺直接劫出来算了。
她很困,想这样睡过去也不错,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喊,不要睡,不能睡,这样睡了便再也起不来了,起不来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于是叶予怀在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的时候,又强撑着身子爬了起来,一步一步朝皇宫大门走去,那身影虽然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有再倒下去,倔强得朝着宫门前进。
“娘娘,就这么让她走了?”
小德子给一旁好整以暇看戏似的萧皇后递过一颗葡萄,那是从南方快马加鞭送来的东西,今天因为叶予怀的倾情出演,这葡萄的味道更是比原来好上了几分。
“不碍事,让她走吧,大理寺那边消息已经确定过了?”
晶莹剔透的葡萄滑入口中,她那已经布满皱纹的老脸,顿时像开了的菊花。
“已经确定过了,等她回了叶府,第一件等着她的就是这件事。”
萧皇后十分满意今天一天的辛劳,张口接了小德子递过来的葡萄,酸酸甜甜,这味道真像极了人生百态,但是对叶予怀来说今天恐怕是苦的。
叶予怀沿着出皇宫的路朝前艰难得行进,她原本自己得徒步走回叶府了,却不想刚出了和平门,却发现自己来时的马车还停在门外,她记得之前明明让车夫驾车走了,也亲眼见他离开的,怎么这下又出现了,难道是他又回来了?
刚想走两步过去看个清楚,却发现坐在车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脸焦急的老管家,他看起来十分憔悴,见到叶予怀的一瞬间脸上露出的惊讶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
“大小姐,大小姐你怎么了?浑身都湿了,赶紧上车。”
老管家因为这阵子的打击,行动已经没有以前利索,小跑起来的时候更加,他搀着叶予怀往马车走,一边又不停打着哆嗦,似乎是在雪夜里等了很久。
“管家,是不是府里出事了?”
他应该在叶府照看着所有人才对,叶予怀不在的时候,他是叶府最最说得上话的人,燕子现在躺着,但情况应该不至于这么严重,严重到让他亲自来皇宫门口等自己,又是这大半夜的,除非是……
“爹爹出事了?”
老管家没有开口,固执得将她在马车内安顿好,又裹了被子,才终于叹了口气,紧接着是夺眶而出的眼泪,那泪水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肆意流淌,几乎沾染了整张脸。
“说话,爹爹怎么了,我知道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让我看你哭!”
叶予怀双手忍不住抖起来,她浑身都冷冰冰的,像是掉在冰窟里,那冰冷已经跟宣城时的冰冷感觉不同,她觉得自己像是从心里开始往外都被结了冰,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才能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左手用力得握着右手,还是觉得冷,还是一直不停得在颤抖,她不能控制自己了!
“小姐,老爷,老爷招供了,他承认事情都是他做的,跟王爷无关,王爷没事了,可是老爷,他被判了明日午时问斩。”
哐当!
叶予怀那颗被冻成冰晶的心一下子全碎了,一片一片,风一吹,就全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