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少小就拜入师父门下算是在岱山那种地方满山头的奔过,算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身娇体弱。但是那会子总也不是日夜埋在这漫无边际的森林里头,睡觉也有高枕软垫。这会子吃的虽说也有野味肉食,较之往日在四方阁里实际看上去是丰盛不少的,可究竟少了调味佐料,又没有处理得当,这东西吃下去也是味同嚼蜡。
头顶天色这两日一贯都是阴阴的,到的近傍晚时分终于是落下雨来。
冬季林中,我们全无遮蔽,只能缩在大树下瑟瑟发抖。
我吸着鼻涕,委屈不已去看七师兄,“我冷。”
七师兄在生嚼过这些天的灵草之后,倒是恢复得极好了。再不发热,伤腿愈合也不错,可叹遇上这冬雨天气,这头沾了水到的后半夜额头就又跟着烫手起来。
徐浒一路收集得不少珍贵草药其实都不太好用,因为没有锅碗熬煮,所以都是只能生生捣碎了之后干涂药草汁外敷。
少了内用汤药,这起效的时间自然就慢了不少。
再兼之这头雨水细密,隔着头顶的树冠延绵不断的滴落下来,从耳际直往领口灌,冻得人鸡皮疙瘩成排遛起,对于七师兄降烧着实不是好事。
看着七师兄的样子,我禁不住发起愁来,抬眼望着徐浒,无奈道:“还有旁的法子吗?”
“就算是大罗金仙再世也不成啊。”徐浒摇头,抬手指了指头顶,“这雨不停怕是后半夜会更糟。”
闻言,我抬头看了眼树顶,自那枝叶间隙里瞥见了一点墨色天空。
如今我已经不再如刚刚进入森林里那般两眼一抹黑,在之前一次交谈中问过南宫慕合,我看到了他就着一根枯枝在地上画的一副草图,是即墨镇岱山和这片森林的大概图示。看懂那张图示之后我不觉两眼一黑。
因为即墨镇本是水路连接中心,这片森林直面最外围是悬崖高地,我们断然不可能跑到边上去跳崖。但是另一边即墨镇方向入口定然是有大群皇城司的人围着,同时搜索也会一道发生。不管实际如何,在以帝君来看,逃入这片密林的不单是我师门,还有我这个代表了《云舒卷》唯一存续下落的知情者。
所以,外围的那些搜索力度自然是会放到最大。
因此,我们此行逃亡的路线,是要绕着即墨镇外围在这人迹罕至的密林里传过去。并且,这地方因为少人探路其实不清楚实际有多麻烦,就像昨天路上我们误闯了熊瞎子窝,结果被一通狂追。
南宫慕合许是武林高手,但是遇上暴怒护崽的熊瞎子也是掉头就跑。我七师兄那时候倒是没有发热,可腿脚终究没有复原,一路跑的就极为踉跄。最后,还是靠了徐浒,撒了一串银针出去,放倒了那只母熊。
因为银针有毒,熊肉不能吃,只能讲那张熊皮剥下来。用火烤了一天一夜干燥之后,这会子裹在了七师兄身上。除了御寒之外,倒是也能捎带挡挡雨水侵蚀。
不过就如徐浒所言,雨不停,路漫漫,怕是再下去不单七师兄可能走不下去,我们剩下三人也会永远倒在这密林里头。
思及此,我就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
常言道,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可我这行明显就是死都没人知道岂不呜呼哀哉。甚至眼下我并无任何后人,当真是死了都无人收尸,百年后甚至连个香火都指望不上,可不就活活成了个孤魂野鬼?
这人生来一遭我就没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临了若是做鬼再做成那样可真是命运多舛人间不值得了。
本来淋了这小半夜的冬雨衣衫浸湿系数贴服在身上难受又冻人,再想到这档子可怜的身后事我就益发觉得通体生寒了。
于是乎,我这头倒是又一次同我七师兄抖成了一个节奏。可是他这会子意识不清,闭目蜷成一团并没有嘲讽我的意思。此情此景之下我自当无来由的伤感,伤感这天气,这境遇,这倒霉的一切。
正自觉得前路无光,了无生趣之际鼻端倒是蔓延过来一股烟火气,我扭了头看去,但见徐浒趴在地上凑着在敲打火石。我心下正暗哂这湿冷天气怎么可能点的上火堆子,不过是白费功夫罢了。可这等念头刚刚触及眼前突然腾了火苗出来,我立时就觉得胸口滞了滞,不得不抬手轻锤了两下这才将憋闷的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不过,虽说在这雨夜里火苗子燃起来了,不过雨滴没入火堆里总还是会溅出噼啪声响和袅娜青烟。
烟火气呛人,我咳起来。
正当这时,久未露面的扫帚星出现了,凉凉地扫了我一眼后看向徐浒道:“走吧。”
原本圈抱着自己的我当即起立站直,颇有些畏惧地发声了,“你们要去哪?”
南宫慕合视线落到我身上,似笑非笑地哼了声。
我自觉脸上突然有些烧起来,垂了眸去不敢看他,只道:“你们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我们,我师兄还伤着,这不仗义。”
话落,我听到南宫慕合那头轻笑了笑,颇有些鄙夷接话说:“可我月华门由来都是魔教,又有何理由非要遵守你们中原武林的道义之说?”
听着这番明显扭曲了我意思的话,我一时竟是不知道如何去解释,便是禁不住又羞又恼的眼眶泛红起来。
在南宫慕合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感受到过那种有口难言的羞愤感。即便其实平素我在师兄师父那头也不算是个温良谦和的性子,可是就算在那里我被误解也是断然不会有现下这个情绪的。
扫帚星对我的看法莫名地让我感觉异常委屈,即便事实上最后其实证明他并没有丢下我们。只是在附近找到了株两个人合抱都有些为难的参天古树,落地的树干部分蛀空得差不多了,但是头冠部分的枝叶照旧繁茂葱郁,干瘪的树皮上爬着青苔和藤蔓植物,摸着湿漉漉滑腻腻的,但是钻进去中空的枝干里除了霉败气味难闻外与外头相比倒还是干燥舒适的,可以在那空间躲着免于冷雨浇头。
因为七师兄伤势未愈,一个人蜷在里面就占了大半的空间,所以剩下部分也就仅够我埋个头了。
到地方之后,先把七师兄安置在树干里,他抖得没有这么厉害了,但是却叫人有些不敢靠近。毕竟不久前被狼群咬伤发病的人也有过这样的表现,所以徐浒特意将我先推了出去,“染丫头,离老七远点。”
“所以他也会和之前那人一样发病吗?”此情此景之下,我担心的已经不仅仅是七师兄随时会蹦起来咬人这种事情,更多的是那种兔死狐悲的沮丧了。
“说不好。”徐浒摇头,神色凝重,“事情发生太过突然,我也没有时间好好研究这毒究竟是怎么样的。”
我们两个自树洞里先后出来,徐浒将之前给七师兄裹得熊皮搭在了我肩头,“披着吧,你是女娃娃,总淋着雨并不好。”
虽然我还是想对他抱持着阶级敌人一般的警戒,可是当下情景,却并不适用。
如果我把那句“用不着你假好心”说出来,倒像是显得自己特别不识好歹。我虽然并没有意图要做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不过朴素的教养还是叫我知道,恩将仇报白眼狼也是不道德的。
不管之前徐浒怎么了,仅就只眼前来看,他一路照顾了七师兄和我都是事实。当然因为淋了这许多时候的雨,我从头到尾早就湿了彻底,算是早就冻到麻木了,一时间更加不觉得哪里不适。不过此时这张熊皮这么压下来,直接就将湿衣贴服到了我身上,那感觉直叫人浑身沉重,反是让我禁不住抖起来。
可是为不看僧面看佛面,因为之前的那些照顾,就算我不想要这张熊皮拒绝的方式也不能太过分。
于是,最后我仅就只是默不作声地将熊皮推回给了他。
甚至,因为忧心他再将那熊皮推回给我造成麻烦,所以后头我在将熊皮丢给他之后就自决定起身往外头走了。
“染丫头,你去哪?”徐浒惊叫。
“我有些事与那扫帚星说。”我别扭地交代了声,随后就循着方才看到的南宫慕合离开的路径追去了。
他倒是没有隐藏行踪,追出去不过十来丈的距离,我就发现了那道身影。
经过这连日的密林困苦逃亡之途,南宫慕合也再难维持旁日里的那副矜贵优雅的富家公子形象了。身上那袭暗色衣袍倒是占了颜色便宜,在濡湿之后看不出特别狼狈邋遢。
可是终究淋了这小半天的冻雨,他形容之间就叫人看出了一丝倦怠。
我很疑惑,自己缘何如此关心他,事实上这是不应当的。
许是阴天下雨的缘故,天色暗的比平素感觉更要快些,微光里能看到原本侧身立在那里的南宫慕合突然略略抬了头,无根的雨水丝丝缕缕的自疏密的枝叶间洒落。濡湿了集束的黑发,自那微微凝神直立之人精致青隽的眉眼间顺着微仰的脸部轮廓滑落,汇聚在他利落的下颌线条处,积聚成连串的豆大水滴,部分被那袭深色衣袍吸附,部分就沿着颈部的弧线没入了他的衣领之内。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直直盯着眼前的扫帚星,可偏偏完全挪不开视线,直到亲眼看着那边那矜贵少年模样的人反应过来,将那双仿佛黑曜石般的眼睛投过来。
风雨飘摇,细密的雨丝滴落在林间的沙沙声透着股慵懒的调调,我跟着有些恍惚起来。直到迎着那双黑眸里浮起的几许兴味才回神过来,轻咳着想要寻个适当的话题去化解这份直眉瞪眼看人的尴尬和无礼氛围。
“咳,那个,我想和你说几句话。”我抬手,有些不自在地抓了抓脸。
他静默着没有应声,不过整个人已经完全转侧了过来,正面看向我。
在他略略有些探究的视线里,我走了过去。
这种天色下,我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对这漫天细雨全然没有什么感觉了。但是,在迎着扫帚星那双通透黑眸的注视,我还是有些不自觉的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