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浒的话音方落,天际一道闪雷疏忽劈下,振聋发聩地击散了我的神思。
腿下一软,我跌坐到了地上。
身侧有侍女想要过来扶我,被我一把挥开了。
闪雷虽然骇人,不过只那一声就销匿了踪迹。我撑着自己的身体,但是双臂一直在发颤,我垂了脑袋,看着自己身下的地面。
长条的青竹地板,刷了层清漆,倒映着四下里的烛火,影影绰绰地光可鉴人。
我在地面上看到了自己模糊的身影,团成一团,瑟瑟发抖。
——你觉得梅如意为何要特意在祠堂里供奉韩世冲的神位,还独他一人,这桩事不觉得本就相当诡谲吗?或者小师妹你应当明白,不管是武林辈分或者相关的年龄,师父他老人家可都是在天下第一庄的韩世冲之上的。于公于私,师父都不应当自降身价地去供奉他一个后辈。结果,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你就真的不觉得有何不对劲的地方吗?
“……”我摇了头,之上下意识地逃避,“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去想,这些事情,于我又有什么相干?”
徐浒没再说什么,只那美人儿突然咄咄逼人起来,与我厉声喝道:“你就不曾想到,所有的一切都是阴谋吗?包括天下第一庄的覆灭,从头到尾,你被解救出来,然后送入四方阁。后山藏了半卷《云舒卷》,剩余半卷,所有人都在寻找。唯一留存下来的韩家血脉,不应该不知道那剩余的半卷下落。”
我撑着自己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纹丝不动。
这时候,徐浒再度自我身边蹲下,伸了手过来,“起来吧,地上凉。”
“用不着你假好心。”我即便怕死,即便怂,但是师父教导的那些礼义廉耻总是莫敢淡忘的。我大约是能理解大师兄背叛师门的那些由来,可是我想自己应当是永远都不懂他的。
这么多年,他在四方阁内,竟是能隐藏地这么深。
平素看起来和我各路师兄尚算交好,虽然天赋一般,但是却并没有放弃修习练功。可是,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突然说大师兄的背叛是迫不得已,我想我更加难以接受的是,这么多年,原来我认识的那个五师兄整个人都是虚伪的。经历过扫帚星的过往,我也知道,基本上他那些什么娘子,医学世家的说法也泰半都是唬人的了。
我想其实这件事也就再次证明了,月华门这地方,便是所有人都不慎正经。
可是现在这么想却并不能让我更好受些,我禁不住想哭,为这份莫名其妙改变了一切的身世。
“纵使你现在大约还是不想相信,但是其实整个四方阁连同你的养父,这么多年其实都是在等这样的一个机会,你可以主动回到一切发生的地方,然后,将那卷残卷找出来,交给他们。”
“不可能的。”
我斩钉截铁反驳了,对着继续在那落井下石打击我的美人。
自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那不单是我的缘故,还有爹爹从来也都没有给过我什么讯息,我是类似抱养过来的这种,至多也就是在娘亲的这桩事上,有过些许的不对劲。但是那并不能证明什么,即便我真的留着韩家的血,就是那韩家逃脱一切的孩子,可是那又当如何?
我脑子里没有半分天下第一庄的记忆,甚至概念都没有,那么这样的我即便养大了又能有什么作用?
我甚至连那半本《云舒卷》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如此,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会是个什么样的局。
至于为何供奉的只有韩世冲一人的神位,我想大约这个问题是要回头去亲自问师父的。
在师父没有确切答复前,我即便有怀疑亦不会全信。毕竟有过南宫慕合这个前车之鉴,我明白,月华门的人真的都是不能相信的。
不过另一方面,我心里亦有个声音开始张扬起来,如果真的是这样,今天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徐浒和元震的相续背叛,难道不是更充分地说明了那句话吗?
——这个世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捏紧了手掌,我终于自地上再度爬了起来。
“不管是在怎生时候,即便是要天诛地灭,人也不应当这么自私。就算是我傻,可是我一样笃信,人与人之间总应当留有那些信任。”
我这番话说完,后方原本看起来像是墙面的墙体突然动了动。面对这样的奇景,我没有开口,甚至也未曾有慌乱的情愫滋生。只是安静地看着,看那扇像是墙面的墙体缓缓挪开,少年那张俊秀仿似谪仙的脸庞自阴影里寸寸显露出来。
他穿着湘丝的织锦外袍,内裹了一件品色曲裾,衣襟袖口处皆滚了二寸的收边,上头细细绣了些祥瑞的纹样。这样的衣料,益发衬出了少年的气质,矜贵而疏离。
他的突然现身,与我也并没有什么太过的意外。
事件层出不穷,而我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如今所能做到的就是确保自己不会在这样的连番意外冲击里变成一个神经病。
所以,在看到那少年的时候,我放弃了所有的思索,只是望着他自那堵墙后的暗室里出来。
四下的人,除了我之外,包括徐浒和那美人俱都团团匍匐跪了下去,就算是旁侧原本只是抚琴吟唱的乐师歌姬,这时候也都五体伏地,略有些瑟缩的样子。
我知道他可怕,虽然大多数时候少年表现地比较温和,但是杀人时候的眼神,和那些不经意间流露的冷漠是无法遮掩的。
南宫慕合说,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想于他来说,应当就在于他不想死,而且他也不会轻易去死。
他要那半截的《云舒卷》救命,所以早早就谋划了起来,早早知道那半卷在我师门内,也早早就明白于他并没有助益,所以后头,他特意引了我大师兄出来,为的不过是步步相扣的阴谋。
从而将我引出四方阁罢了。
其后,就是从水塘边的初遇一路走到最后夜丰镇的决裂,我想,我们两个的故事,大约就是算计与被算计。
可是最终的结果,大体上应该并没有如同计划初初定下的那般完美。因为我提前发觉了被骗。
这会子,我想我自己是不是长得特别像一枚棋子,不然怎么就老被人当做诱饵去设计呢?
在我自嘲之际,那边南宫慕合已经缓步踱到了我身侧。他踏在清漆的竹制地板上,毫无声息。烛火在四下里摇晃,拉出了明灭的光影。倒是仿似如梦的幻境般,可是眼下却并不是个适合做梦的好时机。
不过几步,南宫慕合就走到了我面前。随后不慌不忙地上下将我打量了个遍,跟着微微垂眸朝着跪倒在他脚侧的美人道:“尹玉,这是你选的衣裳?”
美人依旧埋着头不敢抬,只是略略抬了身子,恭敬道:“应当是妹妹自己选的。”
我听着这莫名其妙地对话,当下不觉有些黑线。
也不知道南宫慕合葫芦里卖什么药,突然就转到与美人商量起我这身裙衫来。事实上,经过外头那场大雨这么淋过,我膝盖下早湿了,这会子粘在一处,实际看上去定然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是以,我对于两人这头突然谈及到我衣服的这个话题,禁不住满头雾水起来。
直到南宫慕合再度抬眼望向我,我依旧还是维持着那副略有些茫然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