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启愁眉不展,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样子,大厨也觉察出他和平日嬉笑的样子不同了,但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问他:“你怎么哭丧着个脸?让钱妈妈看见还得了?”钱妈妈最痛恨的便是红香院里有人哭丧脸像家里死了人一样的,她说这个样子晦气得很,所以但凡是红香院里出来的,最先要学的就是怎么笑。钱妈妈说,在人前,要时时刻刻带着笑——人家客人是给你送银子来的,哪有人会见了银子还沉着个脸的?你得想着这白花花的银子哗啦啦都要流进自己的荷包里了,开心不?
宋红袖当然也经历过这种变态的培训,当时她被钱妈妈问到看到客人给银子的时候是否开心的时候,她抿着唇想也不想地点头,然后伸出手比划,“当然开心,哪有人不爱银子的?”
钱妈妈当时很是满意宋红袖的这个答案,还笑眯眯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语气欢喜得很:“还是袖儿你这丫头心里最清明!若不是你这相貌和这嗓子……哎,可惜了!”切,钱妈妈心里想什么宋红袖还能不知道?钱妈妈一定想的是,若不是宋红袖的脸进红香院的时候就已经毁掉了,而这嗓子也是哑的,凭借着她的聪明劲儿,和玲珑模样,一定能夺个头牌当当,给她这当妈妈的长长脸,也能给红香院多带来点儿收益了。
其实宋红袖那时候虽然比划的是“开心”,但她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个,她想的是,那银子又不是送给自己的,就算客人的银子经过自己的手,最后还是要落到钱妈妈这个大老板荷包里去的,哪有人会眼睁睁看着银子打自己手里就这么转到旁人手里还乐呵呵说自己开心的?
那说开心的,大半都不是真心这么想的。
厨房外的月光洒落在门边的阿启身上,他还算俊朗的脸一半陷在阴影里,看不大清楚,他失魂落魄地叹气,摇头,然后无精打采地挪着步子走到灶台边摆盘,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您不知道,钱妈妈说,明晚,就要沁暖准备接客了……”
这话一出,宋红袖和大厨立时都明白了阿启这么郁郁寡欢是怎么一回事了——那阿启平日里喜欢沁暖姑娘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也是个痴情的人,五年前沁暖的爹娘因为家里穷得没有米下锅,只能忍痛卖了自家闺女来红香院这么个风月场所,使得当时还是豆蔻年华的沁暖沦落成了风尘女子。那阿启和沁暖是邻居,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早已是情思暗种,可怜沁暖入了红香院,眼见着再也出不来了,于是阿启便不顾家里的反对毅然决然追随着沁暖也进了红香院,她当时还小,未到可以接客的年龄,钱妈妈便让她跟着一同进来的那些小姑娘们一起学琴棋书画吟诗作对,钱妈妈说即便是风月场中女子,若没有一技傍身,一旦年老色衰,便算再也没有任何价值了。所以她们从一开始学习各种技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以此来讨好那些进了红香院的客人们。
有些时候,人为了生存,只为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念想,就能经受得住再多的苦,只要心爱之人就在眼前,能够日日相见,哪怕只是远远一见,对于阿启和沁暖来说,也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彼时他们都还小,郎情妾意的他们也不懂,只是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悄悄躲在没人的地方十指相扣,天地为媒证,一拜二拜夫妻对拜,假装过这红香院后院的花树后便是喜堂,两人如此,便可结连理,此生相依相随,不离不弃……
然而天意弄人,他们明知道躲不过的这一天,如今真的要来了——他们曾经对着天地发过誓,无论未来风雨几多,都要一起经受,如此,便是再暗无天日的日子,也能挨过。
想到这些,阿启心里就是一阵又一阵针扎似的疼,他也只不过是红香院里小小的一个跑堂的小厮,心爱的人就要失去清白,可他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不止一次地感觉到了现实的残酷,而自己,在现实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和无力……
宋红袖在一旁默默投着柴禾,心里也觉得有些难过,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红香院是个什么地方,这里本来就不是清白人家女子来的地方,那沁暖是穷人家的姑娘,当初也曾是爹娘掌心上的一个宝,可是有的时候,人为了自己活着,就得想尽办法,就算是牺牲自己亲人孩子未来的幸福,也会义无反顾在所不惜。沁暖的爹娘错了么?他们也没有错的吧,他们觉得红香院给的卖身钱比让自己闺女去给那些豪门大户当丫鬟给的多,就把沁暖卖到了红香院。
很多人,本心都是好的,可正如钱妈妈说的那句话,“谁不喜欢银子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况且在这个时空里,女儿家一样是“赔钱货”,女子的地位,仿佛永远也不可能与男子相比了。在这里的人眼里,生儿子便是天大的喜事,若是生了女儿,有些人家便会觉得这女儿和家里养的一只阿猫阿狗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将就养着,养不起了,便送人或卖掉或是将女儿嫁到有钱人家去,得个彩礼钱,如此就算欢天喜地了。
谁会知道在这种地方,女儿家活得有多不易。
宋红袖想到这里,忽然暗暗庆幸起来,虽然自己只有宋柒郁这个娘亲,而她亲爹的样子她是连见都没见过,但是好歹从小到大,宋柒郁从来都没有亏待过她半分,一直都是有好吃的掰两半,给她留大份的,宋柒郁自己吃小份儿的,有什么好玩的小玩意儿,宋柒郁也总是会想着时不时买回来一些带给宋红袖玩,她宠着这个没爹的姑娘,这世上,没了宋柒郁心爱的祝诏,就只剩下她和祝诏生下的这个孩子相依为命了。宋红袖的眉眼都像自己,可是那双明澈的眸子里透出的果敢和坚毅,甚至偶尔眉梢轻扬顾盼神飞,却都是像极了祝诏的。
宋红袖是宋柒郁存活于世最后的一点安慰。所以宋柒郁对待宋红袖,怎么好都不会显得多余。
也是有过抱怨的时候吧,宋红袖刚进红香院那会儿,因为相貌丑陋,她又是个“哑巴”,安安分分躲在厨房一隅自己做着些零碎的活计,也会被那些过来寻吃的的姑娘们嫌弃,若不是大厨心好,把她当自己的孩子似的护着,恐怕她要受的苦,会更多得多……
想想如今身处险境的沁暖,又想想自己,宋红袖忽然心中有了救沁暖出着魔窟的主意。
她的眉梢微微上挑,显然,对于这件事情,宋红袖已然有了十足的把握——她宋红袖要救沁暖脱离这片污浊之地。
阿启说钱妈妈明晚便要沁暖开始接客了,那么,她还剩下一天的时间去谋划,宋红袖在心里兀自盘算着,一个计划逐渐浮出心头……
“阿启,你说实话,你到底心里有没有想过要救沁暖逃离这个苦海?”宋红袖用一根小棍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灶膛里窜得很旺的火苗,忽然抬起头对着站在灶台边呆愣愣的阿启问道。
“想啊,每天都在想,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心里干着急有什么用处?”阿启叹气,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怎么去救沁暖脱离苦海,甚至还想过要给沁暖赎身,可是他一个小小跑堂的一个月工钱才多少?那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钱妈妈可是把沁暖当成未来的摇钱树呢!于是阿启从来也只是在心里默默想想,这种要给沁暖赎身的话,从来都不敢和沁暖提起。因为他也知道,人一旦有了希望,如果最后一旦不能达成期望,那她大概会心死绝望,到那个时候,他又能怎么办呢?
“既然你想帮沁暖,那我就实话告诉你,我有办法帮她,不过,一切你都要听我的行事。”宋红袖还没有想好行动方案,但是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经在她的心里开始酝酿起来了,“怎么样,你愿意按照我说的去做么?”
“……袖儿,你真的能救得了她?”阿启并不相信,说完这番话,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蹲在灶火旁的又丑又哑的姑娘竟然……会说话?阿启原本也并不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只是此时此刻他有点反应不过来了,他这几天一直都在为沁暖的事情忧心着,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沁暖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他舍不得看她这楚楚动人的姑娘好好的青春被白白的埋葬在这红香院的脂粉气里,可是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他甚至已经不敢去面对沁暖了。
“相不相信我,那要看你自己了!”宋红袖不多言,她自己还要好好回去琢磨琢磨明天怎么阻止钱妈妈让沁暖接客这件事,看来今天晚上是注定不得好眠了,“我言尽于此,明早我在城门口等你,你若信得过我,便来,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这些话一说完,宋红袖也不再多说什么,扔了手里的柴禾,起身和大厨打招呼,“大师父,既然阿启来了,那我就不帮你了哈,好久没熬夜我还真有点儿困了。”
“等等,”阿启眼睛望着她,一眨不眨,“你是怎么会说话的?”
“这个啊,我刚和大师父还说呢,是菩萨可怜我,给我托了一个梦,然后我就好了。”宋红袖隔着面纱面色没有半分改变,她早已经练就了一身说谎的好本领,说起谎话来现在已然是面不红心不跳一点不自在的感觉都没有,而且,她自己认为,她说谎话甚至比说真话还要顺溜得多。
她很早以前就清楚的意识到,在红香院里,要想自保,就要学会怎么隐藏自己的心情,想法,说实话是最愚蠢的行为——因为在这个地方,不管你是无意还是有意,只要你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或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就很难逃过一死。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如果有必要,她也会一点儿也不犹豫的装疯卖傻来保全自己。
所以,宋红袖宁愿用谎言来伪装自己。
宋红袖径自离开,阿启在她身后望着她翩然离去的背影,忽然有很长时间都回不过神儿来——他隐隐约约有一种直觉,好像,眼前的这个戴着面纱面相丑陋不堪的姑娘,她的心里,是藏着许许多多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