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柒郁还记得最后一次祝诏来见她,她躺在他怀里,他冒了青色胡茬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轻轻摩挲。
他轻声在她耳畔低语,说“七娘,父皇有意立我为太子,有人拍马说是众望所归,可我并不想要什么太子之位。当了太子,便会有太多身不由己,甚至连你我二人的婚事,恐怕都没有指望了……”他言辞恳切,她听着,字字血泪,“七娘,我心里在谋划一件事,现下还不能告诉你,你只要记得,无论我身在何处,心总是在你这儿的……”他眉间有悲戚之情,她仰面望着,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些来,有些心慌,抬手覆上他的眉心,千言万语,最后都只剩下一句:“不要皱眉,我会心疼……”
直到祝诏死后,宋柒郁才恍然大悟,原来当日祝诏说的那番话,是另有隐情。
——他的死,定然不会如粉饰过的那番冠冕堂皇的说法那般简单。
宋柒郁听说,这世上有一种能够令人死而复生的法子,她要试一试。
那法子,便是集齐睹物香,返魂香,斯人香这三种香,制成“三合香”,还要有一面能够看见已逝之人的镜子,镜中出现的人,便可还魂归世。
这世间万事万物本来就是无可预见的,而传言太过细腻,绘声绘色,生动详尽,撩动着你的心弦,让你为了传言中说的那几个字而心甘情愿为之不遗余力,找寻争夺,耗尽此生。
——“三合香,可活死人,肉白骨。”这句话,对于宋柒郁而言,就如同溺水之人灭顶之前看到的近在咫尺的河岸,只要稍稍往前努力游一游,便会抵达。
而那关于三合香的传说,宋红袖却并不相信。
可不信归不信,当宋柒郁把这些告诉她之后,她仍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要与娘亲一同寻找制作三合香的材料。因为这世上,有些事,看起来似乎做任何的努力都是徒劳。但若是不去尝试,没有尽力去做一回,就会抱憾终生。
至少努力过,就算一切都是徒劳,便也可问心无愧,死而无憾了。
宋柒郁问为什么宋红袖愿意帮她达成一个在旁人看来似乎并不可能完成的心愿时,十三岁的宋红袖这样回答:“因为他是我父亲,我想亲眼看一看他的模样……”她上辈子是孤儿,辛家父母曾有过一个天真活泼的漂亮姑娘,可是那姑娘未到七岁便因病离世。于是她才从孤儿院被收养,成了辛家女儿。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还未来得及报答,她就杯具的被勾错了魂,白白死了一回,过去的那个世界的一切都把她隔绝在外,她回不去了。
没有人知道,曾经的辛小絮心里有过怎样的梦想与期待,亲生父母对于她来说,从儿时的希望变成绝望,最后变成了深深埋在心底不敢触碰,更不愿让人窥见的伤痕。
这一世的宋红袖,在潜意识里,便想要去弥补一个遗憾。
父母双全,一家人可以安然恬淡生活过一辈子,如此,她便满足了。
夏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说停就停。天将亮时,雨住了。宋柒郁借着微熹的晨光离去。
宋红袖就小小休息了一会儿便起来开始一天的忙碌。
洗菜,摘菜,劈柴的活计如果没人做,她也要一并去干了。厨房里的大师傅对她倒是不错,偶尔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会悄悄给她留下一点。大师傅说,一个姑娘家,脸成了这样子,想要嫁出去是不可能了。宋红袖听着那尾音下抑的感慨,心中便琢磨着,这世上大多的人还是同情弱者的。
所以,宋红袖才会学着伪装成弱者模样,丑到让人心生怜惜,总是好过花容月貌却要落得欢唱卖笑的下场。
宋红袖的脸并不是火烧的,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宋柒郁是故意花银子雇了一名妇人,河边打昏她,又趁她昏迷将能够导致她皮肤过敏然后起疙瘩的药涂在她右半边脸颊上,再将她卖到这红香院里来……一切都是宋柒郁的手笔。
宋柒郁昨晚送来的药,也是用来维持她这种过敏现象的。火烧和过敏有太大不同,可是因为她面目丑陋,所以没有人看了第一眼会去怀疑或者质疑什么。她就这样每隔七日便熬了药,药汁一半涂在自己脸颊上,另一半就喝掉。
如果变丑了的话,即便是在红香院这种风月场,宋红袖也可以自保,不至于沦落到要靠卖笑吃饭的地步。
宋红袖还记得,自己当初在地府中当着常小黑做的那番选择。她说不要美丽的容貌,因为害怕红颜薄命。
而现在,她的确是没有什么美貌可言了。
宋柒郁当初要真的还能生出别的法子,现在宋红袖也不会在这种地方呆着了。
红香院的人大多是白天闭门睡觉,一到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便都开始精神抖擞开门做生意。
宋红袖却不必如此。她在红香院呆了三年,一直不思进取,从进院到现在依然是个厨房小小打杂的,她只消把一切该准备的食材准备好,搁在那里,就算一天任务完成了。若是夜里厨房大厨小厨忙不过来,他们会来叫她的。
这天晚上宋红袖就是被那个笑起来眼睛只剩下两条缝的胖大厨拉来厨房帮忙的。
院子里灯火阑珊,前头雕梁画栋的楼阁内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形形色色的客人络绎不绝。来往的姑娘一个个更是人比花娇,杨柳纤腰左右摆着,手里的帕子洒了花水,香气是和钱妈妈如出一辙的浓郁刺鼻。
哦,那只是宋红袖自己觉得香味不好闻罢了,那些客人们似乎都很喜欢。
宋红袖择着豆角,得出一个结论,那些客人的鼻子,大约都不灵光。
厨房外的圆形石桌上摆着两只筐子,她将左手边的豆角择了投到右手边的筐里,最后一只豆角择完,宋红袖长呼一口气,总算是搞定了。她把洗过择好的豆角送进厨房,胖大厨炒着菜,满头大汗,并没有注意到宋红袖的存在,
“大师傅,还要做什么,我一并去做了。”宋红袖从大厨身后探出一只手去捞盘子里的桂花小点,迅速放到嘴边,咬一口,唇齿留香,入口即化的桂花小点果然是天上地下再也没有的美味。大厨不理她,她含糊不清地再放大些嗓门,“大师父!钱妈妈来了!”
这句话果然有用,大厨立刻转头,笑眯眯朝门口恭敬叫了声“妈妈”,宋红袖阴谋得逞,面纱下樱桃红唇扬起,笑起来。
“你这小丫头,多大了还这么淘!”虽然是这么说,大厨看见是宋红袖却仍是一边宽厚笑着一边小心叮嘱,“要是妈妈真来了,让她晓得你会说话,就不好了。”
“没关系啦,就算是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大师父我告诉你个秘密啊……”宋红袖拉了拉大厨的衣角,神秘兮兮地对大厨说:“我原本的确的不能说话的,不过,昨晚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救苦求难的观世音大士了,他问我想不想说话,我说想,然后,一早醒来,我就能说话了!要是说起来,这还都是观世音大士慈悲为怀……您说是吧大师父!”宋红袖狡黠地冲大厨眨了眨眼,“这个理由不错吧?”
“你这丫头啊,别的没有,就是小聪明最多——得了,只要你安安稳稳的,就凭你怎么说吧!”大厨无奈地将做好的菜装盘,他对宋红袖,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起初是见到她那毁了的半边脸,心中对她多了些怜惜,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年时光荏苒而过,他对这丫头的感情,早已超过了当初的怜惜。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他就真的打心眼里把宋红袖当成自己闺女来看待了。他处处帮衬她,护着她,只因为这孩子和自己以前失去过的那个孩子一样依赖于他。
再说宋红袖,她这个关于观世音大士梦中帮她开口说话这个措辞是她早就想好的,她来这里三年了,可是平日里见人都是装哑的,钱妈妈也并没有怀疑过。
可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如果不说话,打手势什么的根本就讲不清楚,于是,宋红袖索性就和关系不错的大厨表明了自己的哑巴是装出来的,这三年里,这个秘密只有宋柒郁、她和大厨三个人知道。
自毁容貌是为了自保,是步险棋,现在终于也快走到尽头了。但是这张脸现在,还要带着面纱,即便是好了,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宋柒郁临走前千交代万交代,千万不可让旁人看见她的容貌,至少,在她还没有离开红香院之前,这么做才是最安全的。
两个人聊着,忽然陷入沉默,宋红袖望过去,门边站着红香院的跑堂小厮,阿启。
“阿启,我还说呢,今天院里忙得不可开交,说是什么齐王殿下大驾光临包了整个红香院设宴款待一位贵客,可是偏偏赶得不巧,我这厨房里那两个不靠谱的兄弟俩爹娘生病,他们都回乡探亲去了,这不,只剩下红袖这姑娘来帮我打打下手,我这饭菜做好连个端盘子的人都寻不见,正发愁呢!”大厨脑子转得快,也不问阿启是否听见了宋红袖说话,直接先入为主,岔开话题。
宋红袖现在倒也不怕旁人知道她不是哑巴这件事了,反正再过几天等宋柒郁那边的事情一了结,她就可以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了。但是既然对方还没有看穿自己,那她也不介意就这么伪装下去。她对着阿启轻轻颔首,转到灶边去添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