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这个人喜欢思考,可是我总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表面上好像是在思考他自己的世界一团糟的事情,但事实上谁知道是不是呢。就像这个世界的人都喜欢思考,我也不知道他们在思考什么一样。不过,我个人以为他的思考会相当的复杂,这样的后果就是他看起来显得有些木纳。之前不这样,之前他是一个活泼好动,有进取精神的年轻人,而且充满了智慧。思考会使人变傻变呆。杨二有一次差点因为这个进了医院。
那次的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去看他,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并没有坐在窗前或者有阳光的任何地方,这说明他的屋里一片漆黑,充满了一种可怖的气味。我第一眼并没有发现他,你要知道在黑暗中看东西是很吃力的一件事情。我想此刻他应该躺在炕上吧,我打开灯。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就把光明带给了他。如前所述,这个地方除了用来照明的灯外,一切基本设施都不具备。打开灯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充满光亮,我终于可以看清他了。他睁着呆滞的双眼,打量着天花板。我可以想见,他此时眼中看到的什么都会有,就是不会有天花板。那将是另一片不为我知道的空间。这说明他陷入了思考的泥潭。但他想些什么,我根本不会知道。他根本就没注意到我的到来,或者注意到了也没引起足够的重视。他依然死死地盯着他原来一直盯着的地方,完全忽略了我和我带来的光明。这种景象让我很害怕,害怕他疯掉或者马上就会疯掉。这个屋子有这样恐怖的氛围足以让我害怕。如果是你,看到一个人像一具尸体一样一动不动,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一样你不太会在意的东西,你也会觉得这种氛围很恐怖。好在我对他还算熟悉,没有夺路而逃,而是试图把他从他的臆想中拉回来。我要不拉他回来,他说不定就要疯掉了。我走到炕边,此时他对我说话了,他的话让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种恐怖的气氛也消失了。他说他在发烧。发烧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大多数人都经历过这样的情况,但是不是大多数人在发烧的时候都有过臆想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我不知道他发烧有多严重,只是当我靠近他看他时,他的脸红里透着白,目光是灰暗的蓝色,额头相当的烫,那就是说应该是很严重。我此刻就有一个问题,我该如何让他从发烧的状态转变到不发烧的状态。我对医学常识是了解非常少的人,第一反应就成了打120,一般情况下发烧不至于要请救护车,但杨二当时的情况把我吓着了。在慌乱之中我忘了我手机因为欠费放在家里了,如果可以对手机异地遥控,那杨二就进了医院了。杨二好像也有手机的吧,但我一直没找到。在找的过程中,杨二告诉我他不用去医院,他要我做的就一件事情,帮他烧一碗姜汤,听说这东西退烧很管用。我本来仍然要坚持送他去医院。事实上,我和他的钱加起来不会超过一百块,用这点钱进医院容易,要出来可能就会有点问题。于是我也不再坚持了,就帮他熬了一碗。
这件事情到后来,杨二的烧总算是退了,也没去医院,可能真的是那碗姜汤起了作用吧。据我所知,当时应该是夏天,按我狭义的理解,发烧是和冷联系到一起的,所以夏天不应该有发烧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啊。杨二告诉我,他发烧并不是因为身体上的原因,而是意识。他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自己看到一个空白的场面,整个世界一片白,不是下雪的那种白,而是一无所有的白。这样的白,让他感到一阵阵战栗,然后是浑身发冷,然后就是发烧了。
有一点需要说明,那就是关于杨二来说,去不去医院是一个问题。杨二很穷,这穷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他读过大学,众所周知,读大学要花很多钱的;二是因为他没有工作。读过大学而没有工作的人,只能是穷人,不可能是别的。如果生病去医院,就会有很大难度,于是去不去医院这个问题就产生了。但不管什么问题,我都愿意替他解决。事实上,我也解决不了他的任何问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烧了一碗姜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姜汤喝下去,这样我们都做了努力。事情就有了转机,他好了。如果我相信奇迹的话,那么这个就会是一个奇迹。下次我再去看他的时候,谢天谢地,那种恐怖的气氛没有了,虽然他仍躺在炕上,仍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杨二老望着的天花板其实没什么特点,除了一片纯灰色。那是一种木材的颜色,这种木材被一种防水和防腐的溶液泡过。如果你靠近它时,就会闻到一种不是木材本身发出了自然气息,那是一种很难闻的味道,如果你吃了饭最好别去闻,幸好天花板离地面三米来高,杨二和我都只有一米七八左右的样子,离天花板还远呢。如果一个人老看着那种灰色,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很让人失望,甚至会有一种压抑的苦楚让你感觉浑身不自在。我不知道杨二乱糟糟的世界是不是跟他的居住环境有关系,这点无从推断。如果天花板是一个洞的话,就可以看见天空。那是另一种纯粹的灰色。天空下有一个杨二生活在灰色的世界里,望着灰色的天空,也许他眼中并没有灰色的天空,也没有灰色的天花板,这样的话就和哲学家相仿。在哲学家看来,你眼睛所看到的不是你心里所想要看到的,也不是真实存在的,一切都是虚幻。事实上,天空究竟是蓝色还是灰色,杨二不知道。蓝色和忧郁有一定联系,灰色和阴暗有一定联系。而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透明的,不存在任何特殊的问题需要我才能阐释,这样我就成不了哲学家了。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我对杨二家的天花板的描述前后有些出入,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杨二搬了一次家。这个家和那个家没有本质的区别,唯一的不同点就在于,那个家的天花板是用一层薄薄的塑料纸蒙上的,这个家是厚实的木板钉成的。其他的一切和杨二都没有发生变化。
我十分能理解杨二和他变成一团糟的灰色世界。在他的世界一团糟以后,又一个重要的变化是他行为和思想变得越来越古怪,在我看来就是朝发疯又近了一步。我有责任和义务让他免于走到发疯那一步。这样就要对他的思想进行思想,就是要片面的改造他的一些思想,就是洗洗他的脑袋,以及纠正他一些不合人本身定义的行为。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我又很难把一个健全的思想填进另一个人的脑中。这样看来我要防止杨二疯掉就显得非常被动,不过越是被动我就越有兴趣。我是在写小说嘛,我想让他疯他就疯,我不想让他疯,他就疯不了,这样,主动权还是在我手上啊。这就是小说区别于传记的好处。
如上所述,杨二是一名名正言顺的大学生,只是如果把这个让他近乎疯狂的身份抛却的话,他将什么都不是。如果他一直认为自己这个身份高人一等的话,他就更是什么都不是。如果用大学生的身份换来一口饭吃的话,我想杨二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换,即便是换过后就不再是大学生(这点可能性不大,他永远都会是个大学生,这个身份改变不了的啦)。杨二过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这样的日子谁也不想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大学生的身份使他获得了许多不该他获得的东西。换言之,他可能会自认为,一个大学生应该肩负更大的历史和社会责任,而不是自怨自艾,为没有工作而苦恼。这个世界在杨二眼里是一团糟的灰色。他只想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艰难地活着。
在这个灰色的世界活下去已经很艰难,更艰难的是杨二自己的世界也一团糟,这就使他的处境更加的艰难。他的理想是做一名诗人,用诗人的眼光看待这些艰苦的生活,转化成痛苦的源泉。我想我是一名作家,或者说我想成为一名作家,我专门写了杨二的故事(就是这本书,和其他的书)。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在我身后,能够不只是剩下一掊黄土。人活一辈子难道就不能有点愿望。
如前所述,杨二因为在大学里荒废学业,学到的一丁点东西都早就还给了老师。这样一来当他找工作或者面试的时候,别人问他一些基本问题,他一问三囘不知。于是乎,找工作困难就理所当然的了。但他却怪这个世界不理解他,和他作对。如果这是真的,那杨二就应该受到批判。我不知道杨二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其实这件事实很好解释,一些知识久而不用,肯定会被别的知识覆盖,这是一个能够被理解的现象。杨二一直想当一个电气工程师,那是他所应该务的正业——他毕业于电气工程系,但一直未能如愿。前面提到过,杨二毕业已经快有两年了,两年时间要忘记一些东西是足够的,而且这些东西这两年里一度未被提起。我深知他的遗憾,学不能致用一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这样的事情被杨二碰到。现在他的愿望是做一名诗人,这虽然有不务正业的嫌疑,但好过什么都不做。但我不敢说他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样会被骂的,不止是杨二会骂我。不过照目前的情形看,我说杨二是条囘狗熊,我想他也会同意我的看法,他难道不是吗?
这个观点用杨二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愿做一条不为人知的狗熊,如果被人砍去熊掌,也算是对社会一种贡献,但这种贡献最好不要出现在他身上。这是他消极的思想,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应该更积极地面对各种艰难困苦,迎难而上才是人生的态度。努力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该做的事情。但到目前为止,我没看到杨二的美好生活在哪里。他应该不是消极的,我总是看到他西装革履地去参加各种招囘聘会或者面试,这是他面对世界积极的一面。
说到他的西装,我有点别的要说,他那身西装穿在他身上极其的不合身。杨二人长的本来又高又瘦,买一身衣服却很肥大。当初他花了一个月的生活费才买下这件衣服(其实这并不能说明这身衣服很贵,而是说明杨二生活费很少),为的就是以后长上肉后再穿——在他的想像中,毕业后人不会像以前读书那样焦虑,就应该长得胖点了,所谓心宽体胖。只是到了现在也没见他长的胖点,那件衣服穿在身上就永远的不合身,他也没钱买别的了。总之,穿着这样一件衣服去面试,带给他的总是有点不自信。其实,我并不这样认为,穿什么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要有一颗稳重而进取的心。
那件西服现在放在他的壁橱里,不知道又落了多少灰尘。现在是夏天,夏天如果穿上那件西服,给人的感觉就不是不自信,而是不伦不类了,除了捂一身痱子可能捂不出别的来。虽然如此,杨二却很爱惜那身衣服,我发觉他有一种敝帚自珍的优良品格,值得我们学习。总之,杨二穿着那件西服时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好像路过的不是杨二,而是一件衣服。杨二被罩在衣服里面勇敢而艰难地向前走去,迎接黎明的曙光或者落日的晚霞。在曾经的岁月里,杨二总是行色匆匆而又无所事事地走在路上,那条充满生活的欢乐和痛苦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