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缓了缓气,又道,“可刚走出两步,那人就折回来了,样子很凶对着我说他的钱袋不见了,问是不是我偷的,我说不是我,我不是小偷,不会偷东西,可那人却不管不问,一脚踢了我背篓里的蘑菇,抓起我的手就要去报官,那时我的个子很小、很瘦,那人抓着我直奔衙门,我连看我的蘑菇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带到了堂下”。
榻前的男子停止了哭声,认真的听着老者口中的前尘往事,老者道,“我还记得,那个衙门老爷样子很凶,叫我跪下,那人非说是我偷走了他的钱袋,可搜身却什么也没有,衙门老爷就下令打我三十大板,要我快招”。
说罢,眼角划过一行清泪,郁苳忙将即将滴落的泪珠敛进了手掌,却迟迟未退出房内,她想继续听下去,这个老者死前的最后一席话。
老者道,“那时我才十二岁,平生第一次挨了板子,别说三十大板,就是一板子下去,也能马上皮开肉绽,我当时一直说不是我偷的,可没有人信我,他们拿起板子打我,一点不手软,每一板子打在身上我都觉得我要死了,直到第十八大板时,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承认了他的钱袋是我拿的,这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想到当时的画面我仍然全身都是颤抖的,我没有偷……我不是小偷……”。
老者眼角流出了徐徐清泪,榻前的男子痛心疾首道,“爹,我们相信你,你不是小偷,你不是小偷……”。
男子话刚说完,老者眼里的光芒渐渐散去了,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淡笑,仿佛已经沉冤得雪,不留遗憾了。
恰此时,黑白无常也进了屋内,黑无常抱拳道,“孟阴司,此人已经魂归天外,我们要将他带走了”。
郁苳摆摆手,黑白无常手中凭空生出一条巨大铁链,将老者轻飘飘的魂魄勾了出来,老者回头看了看伏在床榻前哭成一团的儿子儿媳,欣慰的笑着走了。
郁苳顿觉心里堵得难受,也速速从房内出来了,黑白无常早已拖着老者的魂魄走远了,她茫然的看着渐渐亮起的天空,本以为老者这一辈子都结束了,在他心中放不下的事应该是妻儿老小,却不知竟是这样一件看似小事,却是让他记了一辈子的大事。
郁苳被他这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恼道,“我是说认真的”。
杭久缓缓走了几步,柔声道,“你们阎君若是知晓了你这不成器的想法,还不知会如何责罚你”。
她思忖着杭久的话,默默跟在了他身后。
此时天已大亮,街道上陆续有了商贩,酒楼赌坊也都开门做生意了,一时间雾里镇像是被注入了生机,人烟繁盛得很。
杭久站在烟柳徐徐之地,与身后的青瓦拱桥相映成辉,蓦然回首,笑道,“倒是在这时,人间着实美不胜收”。
郁苳满眼露着惊色,烟波升起,一袭白衣青丝的杭久在这一刻恍若从画中走出来,令她心里怦然一动。
她缓缓走过去,像触一个虚无的人影一般不敢相信,遂咽了咽口水,呆然道,“雪域长祖的风姿果真是……绝无仅有”。
杭久却神色间略为担忧起来,道,“话说回来,这最后一种眼泪,想必收集起来十分困难”。
郁苳在脑中盘旋着,茫然道,“伤心泪?为何?”
杭久眼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将未说出口的话默了下去,半响,才轻飘飘的道了句,“到时方知”。
雾里镇纵横交错的阡陌巷道甚多,这种格局恰巧又是藏纳阴戾之气的绝佳之处,白日里鬼魂野鬼不敢造次,只有在夜里才晃晃悠悠出来,有的小鬼识得郁苳,郁苳气息一靠近便避得远远的,有的愣头愣脑的飘在她面前,奇怪的说她怎么与一般的鬼不一样。
白色石光将二人身影拉得很长,拐过这个巷子便到了一处府邸大宅前,一个婆子神色匆匆的从朱色大门中走出来,面上焦虑得很,此时从另一头走过来一个妇人,四下张望一番后,才压低了声音道,“里面怎么样了?”
婆子叹息一口,轻轻摇了摇头,缓缓开口,“估计熬不过今晚了”。
妇人面色一惊,又朝朱红的大门探了探头,道,“没找大夫来看?”
婆子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这是哪里话?大夫都换了无数个来瞧了,可就是不见起色,老婆子我眼看那姑娘日渐一日的消瘦下去,眼下身上已无二两肉了”。
妇人无奈的摇摇头,道,“要说这姑娘也是命苦,这年纪轻轻怎就去见了阎王?”
婆子附和幽幽道了一句,“阎王叫你三更死,这便是命啊!”
郁苳听得稀里糊涂,只觉妇人言语中对北千沧甚为不敬,便从暗黑的巷道中蹿出了身影,扬扬下巴道,“见阎王怎么了?说不定这姑娘见到阎王就更想下地府了”。
妇人惊讶得后退了几步,颤着手指道,“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偷听我们讲话?”
郁苳不满的撇撇嘴,“我们只是路过,这里这么黑,想不鬼鬼祟祟也难”。
此时杭久也徐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二人又是吓得往后退了退,杭久睨了她们一眼,缓缓道,“想来这里有你要找你东西”。
郁苳一抬眼,“人泪?”
杭久默默点了点头。
妇人与婆子对视一眼,准备离开,却被郁苳叫住了,她走两步到二人面前,疑神疑鬼道,“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婆子无奈道,“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曲府的千金么,快要不行了”。
郁苳眼睛赫然睁大,“怎么?可是染上了重病?”
婆子摇摇头,“曲家这位大小姐年方十九,正是当好的年纪,却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变得闷闷不乐起来,茶饭不思,这才半年光景就人不人、鬼不鬼的,别说整个雾里镇的大夫,就是京城的大夫也轮番来过好几个了,始终不见起色,今日曲府的管家托我去寻巫师,说估摸着是被鬼怪附体了,我这不刚把巫师送进去就碰到你们了,不过依我老婆子看呐,这曲家大小姐多半是不行了,那脸色仿佛已经是个死人了”。
郁苳缓缓思忖着婆子的话,婆子与妇人唯恐嚼舌根被曲府的人听见,二人轻手轻脚的遁入了树影中,郁苳询问的眼神看朝杭久,杭久淡然道,“隐了身进去看看罢”。
语毕,一道暗光和一道白光同时乍现,二人身影齐齐消失在曲府面前,夜风袭袭,将曲府门前的两只大红灯笼吹得摇摇晃晃,烛火欲灭不灭。
曲府的院子里被零零星星的洒了许多画着朱砂图腾的黄符,还有几道白灰,在偏殿的一间厢房中,传来阵阵清亮的摇铃声和囫囵不清的咒语,偶尔还伴随着声调怪异的呼天抢地,郁苳眼皮跳了跳,不用想也知道,那间厢房便是曲家大小姐所在之处,此刻正满屋子围着她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