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凹里的夜,宁静得令人发怵。陈卫金躺在一张两尺来宽用木板拼凑起来的地铺上,怎么也睡不着,大睁着眼,糊思乱想了起来。想起这么多年在‘爱’和‘官运’上走过的‘背驰’(方言:倒霉)路。迷迷糊糊地‘梦魇’起来,在昏沉沉的脑袋瓜里给自己讲起了‘故事’:
“我的人生哲学说起来十分间单,就这‘女人和官’四个字。……女人么,只不过是件‘衣衫’,冷了就‘穿’,热了就‘脱’。当然‘衣衫’越多越好。质地和花色么,最好是上乘的,尤其在花色上要鲜艳、美丽、多彩,蹩脚货我是绝对不会去欣赏和品味的。……官么,那就是权势,有了权和势还愁没有漂亮女人?现在不讲钱,要是在‘金钱万能’社会,那我的信念就要改为‘女人、官和金钱’!什么政治、思想、阶级?那都是扯蛋!
“说到女人,在我品味过的女人中,最欣賞的是陆娴婷,她不仅漂亮大方而且很有才华,宋词唐诗背的烂熟,说起话来出口成章。记得前年她初来乍到时,是那样地腼腆,那样地娇柔,那样地‘听话’。工作上她十分依赖和好学,休闲时也会陪伴着我去汉水河堤上散散步,人们都眼馋地说‘好一对恋人’。对于一些有意挑逗的话和举动,她也只报以一笑、听之任之。……那段幸福的日子里,‘梦中情人’的来到,我的末梢神经细胞都处于极度地兴奋状态,不分昼夜,眼中尽是她的身影。
“但好景不长,突发的两件事使这个美梦终成泡影。
“记得那是周六的一个傍晚,我独自一人正专注地欣賞着一本使人想入非非的禁读小说——《金瓶梅》,书中的文字和插图,虽不堪入目,却十分剌激。毎次翻阅,我那个小‘东西’就会勃起。突然,她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我在惊慌失措中,只好遮遮掩掩。她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我。突然一把夺去了禁书,还順手翻到我着意折叠的那页。那是一张赤裸裸的男欢女爱图。她一下子面红耳赤,连颈項都红透了。气愤地把书撕的粉碎,猛地向上一甩,纸屑飞滿一地。大概她想起了以往我的不规之举,狠狠地骂了一句‘原来你是这样的无恥!真令人恶心’。从此她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
“记得大约此事过了一周,又是一个周六。实在忍不住她对我的冷漠,决心用从禁书中学到的手段,来制服这个女人。走进她的单人寑室,她刚洗完澡,一股茉莉花清香扑鼻而来,婷婷玉立的她正梳理着幽黑、松散的秀发,没戴乳罩的双乳高耸,随着洁白的玉臂上下挪动。……突地,我神经中枢一股强烈的性欲再也无法控制。猛地,冲将上去紧紧抱住了她那温馨的躯体,双唇在她那挺拔、柔软的双峯上吻了起来。我正想把她摁到在也散发着芳香的单人床上,突然,一个器物重重地击在我的脑门上,顿时头破血流,痛的我眼泪直淌。鲜血流人双眼,眼前一片恐怖的红色。隔着衣服吸吮她乳房的嘴也吸入了掺泪的血。而她愤怒得似一头母兽,一脚把我蹬翻在地,还踏上一只足。我一阵疼痛,几乎暈厥过去。她一边掴打一边大声地喊叫‘掴死你这臭流氓!掴死你,臭流氓!’。她原来这么‘泼’!《金瓶梅》上不是说‘越是泼妇越有味’么。女人的芳香、强烈的性欲望,使我再度奋起,正要扑过去……怎料许华闻声踏进了房。而她竟然哭泣着一头扑进了许华的怀里。看到这一幕,我的心比脑袋挨砸、脸庞挨掴还要痛。真想冲上去,把她夺过来!无奈被许华那魁伟的体魄和威严的双眼吓退了。像一只丧家之犬,溜了。”
陈卫金揉搓了一下又睏又涩的眼睛,本想终止思索,求个安宁。但此后发生的事情使他越想越气,一定要把这段‘故事’给自己讲完。因为他恨,恨的咬牙切齿。
“……事情并未就此结束,是陆娴婷的哭诉还是许华的告发。第二天上午,台长邱杰一见到我,二话不说,就左右开弓,掴了我两记耳光,我被打的暈头转向。邱杰说‘你不用上班了!给你一天时间写出深刻检查。’还警告说‘不好好认识错误,开除你的党籍!’
“熬了一通宵,总算把‘深刻’的检查写完。接下来的一周,我的日子更难过,小会批大会斗。在农林水系统已臭不可闻。又熬过一周,处分下来了,撤去预报组长,党內一年警告,下放机关生产队劳动。唉,梦中情人丢了,向上攀爬当官的梦也成了泡影。……一年多的劳动锻炼——那是什么‘锻炼’?简直是劳改!一个月二十多斤粮还要开荒,肚子饿的咕咕叫,人瘦了一圈又一圈,还黑如煤炭。这一年中还不断传来令人沮丧的消息,说陆娴婷已深深地爱上了许华,又说许华已当上了业务管理组长,还入了党,被內定为气象台接班人。
“我梦寐以求的女人和官都被他抢走了!肉体上的苦、精神上的痛,使我从內心里产生了恨,恨许华和陆娴婷,恨这个气象台,恨周围的人,甚至恨这个社会!在劳改的一年中我也学到了一些东西,那就是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么,在忍受中把一切都掩盖起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招果然灵验,不久又回到了气象台,趁着台領导的变更之机,我又官复原职,继续担任预报组长,头上的‘光环’——党员帽也还戴着。可这个许华又几次使我船翻人沉,从市气象台的预报组长连下几层,到一个县农科所气象哨当了气象员。而这个许华却坐上了副局长宝座,最近还去了陆娴婷老家渡过了一个什么幸福年。……恨!咬牙切齿的恨!我心疷里流淌着鲜血。……”
他从‘梦魇’中又回到了现实。轻轻起身拿起随身携带的汽枪走出了屋。借着手电筒发出的一道微弱的光束,爬上坡顶,向西侧的一弯大河套走去。夜色似一方立体的幕帘笼罩着大地,幕顶点缀着闪烁的繁星,还悬挂着一轮明煌煌的上弦月。幕壁上贴着隐约可见的树木和山坵。他顶上了一粒黄豆大小的汽枪弹,向足有十丈来宽的河套口走去,心想,要能撞上一条浮游在水面上的大魚,倒也不贬此行。风平浪静,江面上泛着银白色的光,一条足有二尺长的赶鱼(一种食魚的魚)在套口边游戈,他心脏一阵跳动,托起枪扣动板机,赶鱼‘嗞几’一声窜出水面,复又跌落水中,漂浮在二、三丈远的水面上。河套岸边虽有一条舢舨,可他不识水性,一旦落水,丢了小命,不值。他无奈地摇摇头,扛着汽枪走向小松林,林中鸦雀无声,一片宁静,实无黩武之地,只好返回小屋。
在经过配制房时,顿起奇心,想进去看看那几支草-t2火箭。门已紧锁,他只好隔着已被木条封钉的窗隙向里张望,十几支草-t2型土火箭稳稳地竖立在墙旮旯里。一时兴起,他把枪口塞进窗缝,瞄准火箭扣动板机,空枪发出‘卟’的一声。就这轻微的一声,惊动了马松,寑室门口传来了马松严厉的责问声:“你在干吗!?”“……我我不放心,睡不着,出来转转。”“深更半夜的,进去睡吧。天一亮夠你忙的。”
刚躺到在狭窄的木板上,正欲昏昏入睡,东方的晨曦伴随着一轮红日已冉冉升起……。
今日的天空显的有些‘特别’,高高的马尾状半透明云片下堆砌着或成片或成族,似堡似絮的暗灰色云团,四周山岭上不断生消着上凸下平的白色云块。终日和云打着交道的气象人,知道‘老天’要变脸’了。
马松喊醒了值守的人们:“起床啰!今日有战机。‘过早’(地方语:吃早饭)后再多做一些草--t2火箭,来一个百箭齐发,定叫老天屈膝臣服。”
在草县招待所的工作组,昨晚就得到‘老天要变’的信息。姜平、秦学文在电话中告之:“一股很强的中西路冷空气南下,有对流性天气发生,局部县、市可能有强对流云系。但西南暖湿气流不盛,降水不会持久。……”并传达了老邱局长‘千万注意安全’的嘱咐。还得知省防汛抗旱指挥部会同省局人降办,将动用所有飞机、高炮、土火箭在省西地区实施人工降雨。一场向天要雨的‘人民战争’即将拉开序幕。
许华等一行人早早地赶到了试验基地。天空中的对流云层已发展到三成(整个天空的十分之三),其中西北方二、三块垂直发展旺盛的城堡状对流云已‘吃’掉了附近的云块,继续翻滾着向上、向四周扩展。激情亢奋的气象人和其它试制人员在许、卜的指挥下,迅速行动起来,紧张有序地在三个河套的四个坡顶上架起了十五座草--t1型和五座草--t2型土火箭发射架。六十支土火箭严阵以待整装待发,六十根三尺多长的导火索会集在四个点火器上。许华和王新站立在大河套西侧的坡顶上,昂首注视着云层的生生消消和鬼魅莫测的千变万化。凭着多年的测天经验,知道真正的‘战机’应该出现在下午。
一阵‘嗤嗤’响声随飘风来,东坡点火架上闪烁着耀眼火花。只见陈卫金佝背伸臂,手中的打火机还吞吐着火苗。而二名民工正在发射架前取出火箭调整发射方位,一支草--t2火箭还捉在一民工手中。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丁哲明大跨一步启动了断火装置,火捻被切断,火焰被熄灭,这才避免了一场箭毁人亡的重大事故。
卜民定首先赶到了东坡:“谁点的!是谁?”
丁哲明看看陈卫金。
陈狡辩着说:“我只想试试断火装置灵不灵。”
许华也划着小舢舨过了大河套赶了过来。严厉责问陈:“是这样吗!你为何不立即启用断火器?还要继续玩火!”
陈卫金无言了:“……。”
“你!你这不是蓄意破坏又是什么?”许华直气得浑身顫料,真想甩给他一个嘴巴:“卜副、王新,没收他的火具。打完这一仗,再收拾他!”
“你……你乱扣帽子!我好奇……心,根本就没注意他们在挪动发射架。我不是故意的!”
“狡辩!”许华和卜商议后,对人员作了调整。陈卫金被请出了发射场。一场危险的‘游戏’结束后,整个发射场又各就各位,复以平静。陈怏怏地向驻地走去,一路上蹬踢着他认为绊脚的一切。他恨!他把所有的恨都集聚在许华身上。
已经渐渐发展的云层‘笑视’了发射场上的这场‘游戏’。如果它有‘思维’会说话,它一定要为陈卫金鸣不平。陈的举动无疑是在为它帮忙。因为它给人间造成的灾难并未完结,它还要似狂兽一样地发威,肆虐这多灾多难的大地。
对流云层虽还在继续增厚、增多,但继续向中空攀升显得有气无力,花芽菜云顶不停地生生消消。王新说:“看来上午是没有戏了。”许华还沉思在后怕中,听了王新意见,发出了收工令。
午餐仍是蒸红薯,每人外加一碗少油多盐的白菜汤。陈卫金敲了敲盛汤的碗:“一碗清水汤,几块梆梆梆。人欲与天斗——狂妄!”唱完三句半扛起汽枪就要往外走。
卜民定厉声喊住了他:“你说什么?上午的事还没完!你到底想干啥?”“干啥?唱着玩玩呗。”
许华再也无法容忍,指着陈:“今天你那儿也别想去!下午把检查写好。老卜、小陆你们看好他。我就不信,没人治你了!”
“我才不呢,看他还不如看条狗!”陆娴婷噘着嘴说。
在坡上值守的王新匆匆地跑了进来:“两位副座!战机来了,对流云层发展起来了。”边说边抓了几块红苕。
战机就是命令,人们丢下碗筷,迅速奔向发射场。
午时起,空气的垂直对流运动在热力作用下发展得十分旺盛。舟江水库宽阔大水面的热力蒸腾也为冷锋前动力抬升云系提供了充足的水汽,浓厚的黑色云层已覆盖大部分天空。云底下,悬挂在半空中的雨幡向西倾斜着,并随黑云迅速向东移动。
许华目测着云底距离,王新估算着云底高度。在另一发射点上马松和陆娴婷也做着相同工作。选择正确的发射时间和射点是火箭人工降雨成败的关键。许华用四色旗和旗语指挥着四个发射点。当他看到六十支土火箭已呈小扇面排开,十五支草--t2型火箭已对准了乌黑色云底,一声狂吼下达了命令:“点火!”整个发射场上响起了一片‘嗤嗤’尖叫声,六十根燃烧着的火捻散发出的烟雾,迷漫了河套和山坵,六十个红色火点闪烁着渐渐燃进安装在箭心的雷管。一阵轰鸣震耳欲聋,六十支火箭齐刷刷穿过云底钻进黑云,闷沉的爆炸声在云层中响起。‘箭响雨落’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方园数十里范围內一片漆黑,豆大的雨滴在呼啸的北风催赶下撞击着大地的一切。被暴雨浇灌得成‘落汤鳮’的气象人在风雨中翘首昂立,齐声高呼:“来吧!你这晚到的风和雨,下得再兇猛些、再持久些!让这干渴的大地喝个饱。”
在风雨中战天斗地的人们,整理收拾好发射工具,背驮肩扛,相互搀扶着小心异异绕过河套,回到了驻地。喜悦和欢乐爆发了,他(她)们和着浑身的泥水久久地拥抱在一起。唱起了由许华编词编曲的《气象人之歌》:
“朵朵白云上是美丽的蓝天,
白云下气象人万万千千。
一手托着白色的云朵,
一手紧握着一支支五色彩笔。
彩笔在天空中挥舞,
气象人在蓝天下粉飞。
一个个字符写下了大气的史诗,
一张张图纸刻划着天气演变的瞬间;
一根根线条描绘了天气的‘心’和‘脸’,
一条条信息向亿万人报告着‘祥’和‘吉’。
‘千里眼’洞察一切,
收尽那变幻莫测的风、雨、雷、电。
峻嶺、高原、大海、平川、……,
踏印着气象人的足迹;
深雪、泥宁、暴晒、干裂、……,
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
心似一颗玉石,
守卫着‘九百六十万’辽阔的蓝天!”
歌声响彻了山坵、田野。陆娴婷在欢快的气氛中,忘却了周围的人,给了许华一个吻。在许华那还粘附着水珠的脸额上,留下了一只带着泥水的唇印。
和这气氛极不协调的陈卫金,背转着脸,蹲在墙旮旯里,暗暗嘲笑着:“疯了!这些人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