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华和陆娴婷在池山公社考察了近半个月,基本上掌握了‘8.29’暴雨在这一特定地形下发生、发展规律和池山公社三个大队的灾情后,于10月中旬末回到草县。县招待所冷冷清清的。
稍作洗漱后,许华说了声:“妳早点息了,我去看看。”“去吧去吧!几天不见如隔三秋。”许华询问了一位胖胖的服务员,才知北演的慰问团早在三天前就回北京了。小服务员盯着他瞅了半天问道:“你叫许华?”“妳咋晓得?”“这里有你一封信。”
在昏暗的灯光下,许华急促地拆开了信,一行行已十分熟悉的娟秀字体跃入眼帘。白小燕在信中除了诉说慰问团十来天的活动外,只告诉他:“因团里发生了一些‘意料不到的事’而提前回北京了。”信中无一丝别后牵挂之情。
没见到白小燕,许华心中有些沮丧。借着微弱的月光出了招待所大院,走到与白小燕别离时相拥过的江边草地上坐了下来。一直在想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促使北演的人提前走了呢?他的的思绪更乱了,一会儿是白小燕,一会儿是陆娴婷,还有那位尹一农。而更多想到的是在池山公社一大队调查时,那些被泥石流淹埋,已死去的人的亲人们那悲痛欲绝的情景。他突然想到市政府的灾情报告不是说‘无一人伤亡’吗?……难道虚报了灾情,隐满了泥石流造成的伤亡?58年的浮夸流毒还没清除?……看着天色已晚,明日还要送陆娴婷去县农科所,起身回到了招待所。
陸娴婷已鉆进自己的被褥里,感到格外地舒适。这个从未下过乡的女孩,从生活到工作都很泼辣,吃得苦、耐得劳、忍得怨就是铺盖不得他人的被褥。在池山公社半个多月气象考察中,若不是有许华陪伴着她,真不知如何渡过。她并未安睡,等待着许华,想尽快知道他久别重见白小燕的情景。心中隐隐约约感觉到许华对她的情起了质的变化。爱是自私的,她不想夺人之爱,但她真想被心爱的人去爱。……明天就要与心爱的人儿别离了,少则一年多则……?她愈想愈难受,泪珠簌簌地落了下来。
门外响起了她熟悉的脚步声。许华隔着门问:“睡了?妳睡吧,明天再说。”
“知道你要回来了,门没插,进来吧。”
房內已拾掇得十分整洁,陆娴婷只穿一身红色秋衣,外披着一件深蓝色棉襖端坐在床缘上。洗漱后的她,粗犷中更增添了秀气。从她的髪梢中,散发出的茉莉皂淡淡的清香,弥漫全屋,思绪未定的许华,进得屋內就有一种温馨的感觉。他突然冒出了一句:“回家真好!”
娴婷眼睁睁地盯着他说:“你说什么?”“没……没,我说屋里好香啊!”“见到小燕了?”“没。”“人呢?”许华有点丧气地说:“走了。”坦诚地把白小燕留下的信递给了她。
“真没劲,一句感情话都没有。”她的內心是很矛盾的。她爱许华,处处维护着,不想他受到伤害,不使他痛苦。而作为女人,又对他痴情白小燕心存妒忌。
“人去楼空。不说这些了,把门闩了,好好睡一觉,明天送妳去农科所。”说着走了出去。
草县农科所在舟山大埧上游约六、七十里处。许华和陆娴婷搭乘从草县开往立县的班船溯水而上。被埧体拦腰截断的汉水河分为上下两段,下游段河面依旧狭窄,滩涂凸现,江水湍湍东流。而上游段河面十分广阔,江水流速异常平缓,江面在山半腰划出一道一道‘水线’。
陆娴婷注目凝视着这冷清、平静的水面,触景生情,低声吟起了唐代诗人杜牧的《赠别》:“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蜡烛!什么蜡烛?农科所晚上都点煤油灯。”因为她吟声太低,许华压根没听清,只道她在询问:“农科所有无蜡烛?”
“嘿……嘿。”陆娴婷险些笑出声来。心想:“你也有不懂的诗词?”她不忍取笑他,也无心取笑,就把《赠别》一诗又吟了一遍。
这次听真切了。许华说:“是唐诗人杜牧的《赠别》,他这一首诗,抒写诗人对卖唱歌女留恋惜别的心情。诗很好但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听了许华的解说,陆娴婷心中很不乐,来了气,呛着他说:“你、我、白小燕是谁在‘逢场作戏’!”眼圈渐渐地红了,手扶着船沿护拦‘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句无意之言,竟然深深地剌痛了她!许华內疚之极,双手紧搂着她的双肩,把她扶进了船仓。
仓內闹哄哄的。许华正在轻声细语安慰着陆娴婷,市公安局副局长任方东向他走来:“许台长,你去那儿?”“哟!是任局长。……我们去县农科所。”任方东指指陆娴婷问:“这位……是白……?”许华忙介召说:“是我台天气预报员陆娴婷。”陆点点头,以示礼貌。
任方东审视许久问许华:“你那位白小燕呢?”
“回北京了。”
“……那个朱沁半月前,已押解到豫省川县受审。罪犯在川县拐卖了二名妇女和三个儿童,加上十二年前奸污白……。”任方东讲到此,被许华的示意阻止了。
“仓里空气太闷,任局长我们到外面透透气吧。”拉起任出了船仓。
陆娴婷正欲听任方东继续讲述,没料到被许华有意打断了。“十二年前奸污白……”难道真是白小燕?她真不敢往那里想。从‘男爱女欢’上讲她和白小燕是‘情敌’,但同为女人且与白小燕情同姐妹……。想到这里,一股怜悯和同情之心油燃而生。她早就感觉到许华对她,对白小燕的感情正在‘潜移默化’,爱的天平渐渐向她倾斜,难道与此事有关?若正如此,她对许华的‘情’有期盼也有些失望。
许华装着无事一样走了进来。陆娴婷问:“任局长呢?”“到胡家营下船了。”“像朱沁这样的人,该重重地判!”“罪有应得……。”
机帆班船发出沉闷的‘哒哒’声,过《苍浪亭》江面又寬阔了许多,并向西南扩展,形成一个人造大湖,当地百姓称之为‘太极湖’。水质清潵透底,一群群北来南去的大雁在水中尽情地戏耍,几只野鸭扑愣着翅膀摆动着蹼足,在水面上划起一条条细细的水痕。陆娴婷透过船窗,默默地呆视着江面,一只独雁在近处游弋,她心想:“或许我将是那只孤独的雁。”
许华侧过身来:“还在生气?”
“那敢呢!”
“别垂头丧气的,人生之路长着呢。……我想在县农科所组建一个气象哨,妳负责日常工作,配合所里重点科研项目,在农业气象研究上为草县气象工作开劈一项新业务,我也会全力支持妳的。”
这一设想使陆娴婷为之一振。工作、事业乃人之第一要务,儿女情长只是一种‘衬托’。她问:“尹一农会同意吗?”
“党组不是安排我抓气象科硏工作么?尹一农是从市农科所调来的,凡是沾‘农’、沾‘土’他会支持的。”顿了顿又说:“到草县农科所,我们还要与刘所长好好研究一下。”
“呜……呜……。”气笛长呜,班船到达农科所码头,刘所长已驾驶着一辆手扶拖拉机在码头等候。看到许华下船走来,他伸展出滿是老茧的双手,紧紧握住许华的手说:“盼星盼月总算把你们盼来了!”看看俊秀的陆娴婷又说:“昨天接到电话,连夜整好了这位丫头的住房,条件差多包涵。”
刘所长名刘兴旺,四方脸盘鼻樑有点塌陷,双目炯炯有神,额头宽厚前脡饱满。长年的田间劳作,风吹日晒使他的脸色黝黑黝黑的。一身农民装束,说起话来嗓门忒高。他扯着许华说:“上车上车,为你们准备的饭菜都要凉了。”
农科所距码头仅一、二里路,由一条一丈多寬的‘混合土’(煤碴、石灰、泥土)路连结,农工和附近的社员称之为‘康藏路’。小拖拉机绕过二个河套,翻过一个小山包,就见一片绿色田园。山是青的、地是绿的、水是蓝的,一派山青水秀气象。在‘革命’和建设还有着矛盾的年代里,这里竟然成了一个‘世外桃园’。
一直沉闷的陆娴婷,看到如此秀丽景色,惊炸得喊了起来:“好美啊!这是农科所?。”
刘兴旺哈哈大笑:“姑娘。走近了还有更美的呢!”他加大了一点油门,拖拉机欢快地跳蹦了起来。刘又哈哈笑了两声:“上面称农科所,所里人和附近农民叫它‘旺庄’,就是我的大名刘--兴--旺的旺。哈哈……。”话语中流露着极大的自豪和自信。
进了‘旺庄’(许华和陆娴婷喜欢这个名字)食堂,一桌丰盛的蔬菜宴早就摆好。几盘绿色蔬菜拱托着一大盘金黄灿烂的油炸小鱼,令人馋涎欲滴,旁边还竖立着一瓶‘红薯酿’。
“都是家里菜,自种、自收、自吃。”刘兴旺哈哈笑着说。
坐定、倒酒,许华就皱起了眉头。刘兴旺大眼一瞪略带笑容说:“菜太土?还是酒不好?”
许华紧忙说:“不……不,我最怕的是酒。”陆娴婷抿着嘴笑。“行!随意。”刘兴旺哈哈一笑在许华的酒杯里斟满了酒。
“你们俩可以说都是小一辈,大叔我敬了。”一张口,呷了一杯‘红薯酿’。许华、陆娴婷只好嘬了一小口。刘所长往他俩碗里夹了几条小魚,陆娴婷尝了一口说:“真好吃。大叔,这也是‘旺庄’自产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库里炸的!”少见多怪的她,好奇地又问:“炸的?怎么炸。”“用炸药炸呗。”许华接苒说:“上面规定不叫在水库炸魚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十多年来农科所能建成‘旺庄’,我就是这样干的。”
几杯酒下肚,刘兴旺的脸有些红了,话也多了:“……建设农村,发展农业生产,中央的许多政策是好的,但到了地方上,特别是到了某些人的脑袋瓜里,政策就走了样。……就说‘抓革命促生产’,怎么‘抓’?怎么‘促’?再说‘纲举目张’,革命是纲,生产是目,可这个‘纲’如何‘举’这个‘目’又如何张?……喊口号是不行的。一个字,就是干!社会主义就是干出来的。不过居然是农科所,就要带点科学。科学也是人想出来、干出来的么。……来来吃……吃菜。”
‘酒后吐真言’。刘兴旺一席掏心窝子话,不仅使陆娴婷茅塞顿开,许华也深有啟发地说:“这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刘所长说得高兴,又呷了一口酒:“不能瞎打。‘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要使反对过你的人,从你成功中吸取经验,从他自身的失败中吸取教训。”这番话充满着哲理,许华肃然起敬,双手端起酒杯说:“所长,我不会喝酒,这杯酒我敬你。干!”
陆娴婷也来了兴:“干!”
‘家菜宴’结束后,刘兴旺带着略有醉意的许华和陆娴婷来到了‘旺庄’后山上。一片柑桔树绿满了一面坡,黄纯纯的柑桔拽得树枝都弯了下来。刘兴旺随手摘了两个说:“你们尝尝,又大又甜,是八年树,今年是大年,这一面坡可产柑桔三万多斤。东坡上也可结一万多斤。……可是……。”
“可是什么?”许华和陆娴婷几乎同时问。
刘所长唉叹一声说:“冬季冻害是柑桔生产中的第一大敌,五年前一场大寒潮,几乎毁了这一坡柑桔树苗。经全所员工施肥、浇灌、堷土、复盖全力抢救也只保住了一多半。第二年开春補了苗,又精心管理了二年,这才挂了果。这老天……毎年冬天真让人揪心!。”
听了刘兴旺的一番话,一个气象科技工作直接为农林业服务方案,在许华脑海中陡然升起。他兴致勃勃地对刘所长说:“老天的事归我们管。这次小陆下来,我与她就有个想法,在所里组建一个气象哨。配合所里重点试验,开展气象业务和服务。看来柑桔树预防冻害就是一个很好的课题。”陆娴婷也来了劲:“农业气象我虽然不太懂,但预测低温、寒潮还是有些把握的。……”
还未等陆说完刘兴旺极兴奋说:“走!到小陆的房里去,咱们好好商量一下……。”指指陆娴婷:“也看看大叔我为妳准备的窝。”
小屋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间,面南背北。门前有水泥柱支起的一排葡萄架,爬满了密密的葡萄藤,已摘去了葡萄的藤枝上还挂着略显黄色的绿叶。小屋內干净整洁,一张木板单人床已铺垫好洗涤一清的被褥,一顶洁白的蚊帐悬挂得有棱有角。紧挨南山墙窗口,放着一张半新旧两屉桌,桌上一盏煤油灯擦得锃亮,还摆放着一只‘三5’牌旧敲钟。一个木制脸盆架直立在墙角。东沿墙边放着两条三坐长板凳,上端恭恭正正粘贴着一幅八开纸大小的毛主席像,下沿还贴着一段“最高指示”: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刘兴旺精心设计布置的一间小屋。尹一农在半个月前电话通知他时,两人就达成了‘默契’。只不过刘兴旺把尹一农下派陆娴婷的主要目的‘改造主观世界’稍稍地改了一下,改成‘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因为农科所里太需要一名搞气象的大学生了,而且是个姑娘。他甚至想:“把她长久地留在所里。”
陆娴婷非常喜欢这间小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她指指“最高指示”大声朗读了起来:“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读完后又问:“字写得真好,是谁写的?”刘兴旺哈哈一笑说:“再看看小字。”右下角小字是“刘兴旺抄录”。“大叔,我要你教我书法。”……小屋里笑声一片。
稍作休息。三人热烈地讨论起农科所气象哨组建问题。决定由许华回台后拟一个方案,交台党组审定后再行实施。晚饭后,所里举行了一场少有的‘家里戏’娱乐晚会,算是对陆娴婷下派的欢迎。节目不多,水平不咋样,却热火朝天人气高漲。暖暖的‘家里人’气氛,使陆娴婷扫去了原来想像中的孤独,尤其是在晚会上结识了两位刚从农校毕业的孪生姊妺尹莎和尹菠。刘所长已安排姐姐尹莎为兼职气象员,协助气象哨工作。在晚会结束时尹莎才告诉她:“自己是尹一农的女儿。”
第二天,许华早早地来到了陆娴婷房內,他是来辞别的,同时送来了从刘兴旺书架上找到的两本书。一本是《柑桔的栽培和管理》;另一本是《柑桔冻害研究和预防》。希望她为即将开展的课题早作准备。
临走前许华很深情地看着她说:“我会很快再来的……。”陆娴婷心情仍有些沉闷,一语双关说:“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