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织出国之前,宋亦洲脊柱的伤已慢慢恢复。
说来除去最初他受伤那几天,竟是从未见他不修边幅的模样,胡子每天刮得干干净净,连着头发都有专人来打理。
他受伤的事情哪怕在外界和集团瞒得严严实实,然而瞒不住宋家人。
期间宋父宋母来看望过好几次,只是宋亦洲神色平淡,点到为止的回应让宋母反倒不知要说什么。
和连织碰上的那一回宋母笑意柔和,叫她一声思娅。
宋老爷子还没去世前那场轰轰烈烈的阻止连织不曾知晓,而宋母也是世代大家出来的,做不到趋炎附势那套。在得知连织居然是沉思娅后感叹唏嘘或有之。
宋母也曾旁敲侧击问过儿子的态度,只是一年前那次决裂似乎也在母子之间留下隔阂,什么都问不出来。
宋母离开病房时瞧了眼屋里,连织在安静做事,而他时不时看着她。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心思她还是清楚的。
若是当时不曾阻止,只怕是难得的佳话吧。
人一走,宋亦洲道。
“下周我得出去几天,有几个会议和开场发言需要参加。”
连织“唔”了声,开会就开会呗,和她说干嘛。
宋亦洲坐在床上,好整以暇看她一眼。
“听张旭说你也要有事去国外一趟,需要要送你一程?”
“不了,我已经定好机票。”
连织包根问底一样去观察他的表情。
削得如同霜花的果皮在她手中断裂,被男人手指勾过。
“看你这样。”他似笑非笑,“难不成你以为我会跟着你去,这样误解做哥哥的好意,会不会过分了?”
她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
左一句哥又一句哥的,叫得可比她顺口多了。
“哪有!”
连织大囧,“去参加个研讨峰会,小城市不顺路而已。”
她心里有条界限,曾经的关系那么暧昧,除开看望伤病私下还是少接触。
“是嘛?国外可不大。”
宋亦洲微微挑眉,他话里的那丝深意连织还不及探究便意荡然无存。
这次出去,连织带的是设计二部的孙晴。
小姑娘是菁华大的师妹,年纪虽小却极会创新。梁老爷子知道她要去英国专门让托管在港城的空客A3044送她。
太兴师动众了,英国酒店那边有专门的借机服务。更何况这次峰会大佬云集,过于喧宾夺主不是什么好事。
连织立马拒绝。
下飞机刚过海关,车子楚那边就发来最近沉希的近况。
脱离了沉家的庇护,她拥有的所有优渥资源在一瞬间荡然无存,过往二十多年没有一技之长棒身,离开沉家一无所有。
加之京圈大多数趋炎附势之辈,她在梁老太太生日会上江家私生女的身份一朝曝光,过往所有朋友都不再是朋友,更别提资源。
这一个月以来沉希遭受打击后,如何都舍弃不了小姐的身份。
挥霍不了大骂就压榨张琪瑛,哪怕张琪瑛拼命工作也无力负担。
连织淡淡扫了眼,回道。
【联系几家高利贷接近她。】
死太便宜沉希了,要慢慢来。连织关掉手机。
伦敦冬天冷,三四点钟街道风雪飘飘,穿大衣的人在两旁来回穿梭。
建筑峰会的接待车就停在酒店,不仅同行的有接待,还有位专门的女向导。
“沉小姐,我叫Luna,这几天负责陪同和接待,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麻烦了。”连织道。
这话本来就是托辞,连织没想叨扰她什么。
可事无巨细luna全部陪同,路上更是让司机绕行原路亲自带她们在市区逛了圈,大致穿着品味,小至香水格调,一一侃侃而谈。
“刚到可能会有些累,峰会还有两天,沉小姐我可以想带你们去周遭逛逛,或者去商场购物。”
看连织不说话,luna让她放心,不管去哪里都会进行清场。
这个对待已经远远超过酒店的服务了。
连织温和笑笑:“你不用这么客气。”
“工作所在。”
谁给她的工作?
连织以为是梁老太太安排,她无意识地揪揪眉毛,哎呀,这个小老太太。
到酒店后,主办方还未设专人登记信息,但横幅和日程安排已经贴了出来。
连织知道这家酒店,才装修的六星级,明明在海报上早已见过,可依然被重装后的奢靡所震撼,简直像经久不灭的火树银花。
连织看了下行程,峰会在后天。由酒店创始人开场发言后,各建筑界的大佬带着新一年的成果和各学者分享,最后便是今年入围的奖项。
晚上泡完澡后,她趴在贵妃椅上俯瞰伦敦的夜景。
远处威斯敏斯特大堂近在眼前,鎏金璀璨间恍如不夜城,Luna在衣柜前替连织搭配明日的穿着。
她忽然对这位酒店新的控股人起了好奇。
想当初信诚东方面临破产重组,是中东某富商收购后重建的,只是这位ceo挺神秘,鲜少在公共场合露面。来之前翻阅过杂志都不曾发现他的照片。
“Luna,你在酒店工作的话,那是不是见过你们少东家?”
“没见过,我这样工作等级的一般见不到他。”
Luna看她举起手机对着落地窗外的景色,灯光如雾雾覆盖上来显得格外动人。
“那他的真实身份你有耳闻吗?或者是像传言中是石油大亨?”连织转而看她。
“不曾。”
Luna道,“不过峰会据说他会到场,如果不像以往那般是代理人或者秘书代为出场,应该能见到他。”
连织点点头。
她也不太关心,只是来了国外,某些藏在心底的谜团便隐隐有浮出水面之意。
譬如宋亦洲和她交换的秘密。
到底是这个人在套她呢,还是真有这么回事?
连织翌日休息时,致电询问了瑞士银行的工作人员,开曾经寄存保险柜是否要亲自前往瑞士。
原则上是如此,但瑞士银行有其不能为外人所见的名录,里面记载不足百位的全球SVip客户。
梁世川尚在其列,听明连织来意后,金融专员表示会有四位工作人员携保险柜乘飞机来伦敦,务必会在她离开的时候达成所需。
所谓有权能使鬼推磨。
连织本已吃惊不已,可傍晚总监携专员出现在酒店楼下时,已经不仅仅是震惊可以言语。
为保障绝对的安全有两位保镖陪同,大抵酒店早习惯客人们的早有来头,在确保安全后便亲自领他们上去。
保险箱的价格早由宋亦洲支付,等瑞士银行确认连织身份无误后,便将保险箱交给了她。
连织留了个心眼。
“我拿到保险箱,对方会知道吗?”
“宋先生有特别交代,除非保险箱发生意外,若是您这边打开,不必告知他。”
保险箱门是防砖钢板,等人离开后连织闻声轻轻转动密码锁。
十二位数字输完,只听得轻轻一声脆响,锁开了。
里面只躺着个信封。
什么啊。
连织以为他故意耍她,信封抽开,里面却躺着一份证明和两张照片。
他大哥使用机械枪过失死亡的证明,枪支如今作为证明保管在警局,还有两张照片——
机械枪组装,一双男人的手郝然出境。
虽然皮肤冷白,但纤长骨指明显是宋亦洲的。
照片后面是一张纸条。遒劲漂亮的钢笔字写着。
【把柄给你。】
像极了他平时云淡风轻的语气。
连织愣了两秒。
等明白过来那瞬迅速将照片摁进怀里,脸上紧张得泛起红色,似乎见光都能让其公之于众。
靠!
这个人!他简直了.....
偌大的房间都不能让连织冷静下来,她沿着地毯来回踱步,努力抑制平静的眸子睫毛不停颤动,甚至反复翻看照片才能确认心中所想。
连织下意识找到打火机,想烧在火盆里。但蓝色火焰缓缓凑近照片时,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她用手机拍了下来,多重加密放在自己的账号里。
除非密码和验证码同时解锁,不然没法打开。
塑胶燃起的红彤彤的火焰映进连织清冷复杂的眸子里。
果然这群人都是疯子。
他怎么敢确定,她不会拿着这些秘密去威胁他?
*
翌日是建筑峰会召开的日子。
会议大厅早已人头攒动,贵客云集,上下两层楼的宾客席足以容纳上千人,连织和孙晴的位置在第六排,桌前用英文标志着他们的建筑所名字和与会人员。
“阿织姐!”
孙晴激动拉她袖子,“大江藤唔也来了,他主打的漫画风格建筑刚问世的时候你不知道多么轰动。”
连织会心笑笑,怎么会不知道呢?
日本多年的侘寂风几乎占据整个市场,大江藤唔几乎以先驱之力影响了整个日本的建筑。只是这样的先驱能有多少?
与会人员都发有ipad,连织反复搜索这次大师们演讲的主题。
旁边有人拍拍她,连织转过头后发现是个白人男子,一通自我介绍叫后她懵怔眨眨眼,直到对方说出kPF建筑所的名号她才眼前一亮。
“女士,我看过你设计的垂直绿洲作品,观念前卫非常吸引我。”
连织微囧。
单单想到展览板上自己的照片和寥寥无几的代表作挂在一种大师后面,她就有些难为情。
“只是绿洲建在大厦,如何后期低成本维护将成为大难题。”
“并不会...”
连织正打算细聊,场内却突然安静下来,两位主持人上台,一口流利的英腔,宣布会议正式开始,
随之而来一阵鼓掌声。
峰会最初由发起人致辞,再有行业内有名望的大师演讲。但大抵是要感谢伦敦信诚东方度假酒店对此次建筑峰会的特别赞助。主席将首位演讲留给了酒店的少东家。
“刚才得知我们的老朋友Sidnry song正好落拓伦敦,让我们欢迎他。”
Song?
随着热烈的掌声,连织眉头几不可察一皱,中东竟然有有这样的姓。
听起来更像是中文。
会议室的门在这时缓缓打开,她扭过头去,千人幻影里,
宋亦洲一身银色条纹西装,黑色戗驳领和银灰色交叠,摒弃掉以往的领带,领口纯黑色的蝴蝶结更偏向晚宴礼服。
愈发衬得儒雅绅士,风度翩翩。
连织瞬间呆住!
他经由秘书和主席的指引,漫步走进会场时,漆黑的目光似乎和连织碰了一碰。
但又仿佛是错觉。
song,宋?
怎么会是他?
————
第201耀眼
song,宋?
怎么会是他?
座无虚席的千人会议厅里,连织犹自懵怔,转眼男人已走过百米红毯,迈步上高台,西装裤包裹的腿显得很长。
她目光顺着他领带结不自觉往上,滑过衬衣半遮挡的喉咙,下颌,鼻梁往上,再落入那双风波不动的眼睛。
直到透明镜面若有若无反射出光芒,连织才反应过来他居然戴着眼镜。
淡漠薄凉的气质渐褪,金丝框镜片下到显得温和松弛。
瞬间的陌生铺面而来,连织都要怀疑自己认错人了。
宋氏这些年虽早已发展至海外,但她记得不曾收购过信诚东方这个酒店连锁品牌。
发愣的功夫,宋亦洲已经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话筒。
他风度极好,轻轻一颔首,看得场内众人莫名如沐春风。
男人在台上,连织在台下,听见他一口低沉的英腔。
“在座诸位都是建筑界的前辈,首先握话筒的却是我这个投机分子,想来是受之有愧的。当Richard得知我的想法后,说一句多虑,只有我说得颠三倒四,拉低看客的期待,才愈发能衬托后面的精妙绝伦。”
Richard是举办这次峰会的主席,也是大名鼎鼎KPF建筑所的创始人。
男人话里带着浅显的中国式幽默,不时有人发出和善的笑。
连织鼻尖轻轻哼出一声来。
确定了,是宋亦洲这厮。
“小半年前Richard提出想借用信诚东方作为峰会场地,我本人自然是乐意之至,建筑之美是主观且神圣的产物。”
宋亦洲有些无奈道,“不过大抵是从小脑子不够聪明,我过早就和这个行业失之交臂,如今收购的酒店重改时力求外观独特更像是差生的精益求精。”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男人优雅沉缓的语调毫无半分上位者的威压,但气场却无形中稳稳压着场内。
连织记得两年前这个男人明明锋芒毕露得多,如今风波不定却让人瞧不出半分情绪。
她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是坏,只嘴角不自觉勾起,被他诙谐的话也逗笑了。
宋亦洲话里一停,眼神恍惚了两秒。
“曾经我问过一个人为什么想成为建筑师,她说建筑落成那刻,设计师本人的名字会被刻于塔顶经世不衰。”
唉?
连织猛地抬眸看他,聚光灯照耀下,男人脸上的温和从容不变。
千人高台上,他似乎和她目光对视了瞬。
宋亦洲说这次信诚东方重建之际,他去塔顶果然瞧见了二十年前诺曼.尼麦耶落于碑上的名字。
“如今这位大师已经去世,但信诚东方只要一天还在,哪怕经过无数次破产重组后,他的名字都会长存。”
他忽而一笑,“之前我嘲笑她这个念头过于理想主义,但从这刻我似乎就明白建筑之于设计师的意义,人的生命早晚归于尘土,但建筑的生命明显更久。外行人说再多都显得浅显,在这里我预祝世界建筑发展越来越好。”
行业和工作之余人的抉择,生存和发展是第一要义,但何尝没有理想和纯爱在。
在座的众人无论成功与否,在选择这门行业时必定带着筑梦之念。
如今男人这番话,更是说到他们心坎里了。
一席话结束,宋亦洲话筒递了出去,场内爆发如鸣的掌声。
这些曾经说过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连织望着他下台的身影,心脏仿佛被触了一触。
像是潮热之地突入其来下了场大雨,余温卷着热气铺天盖地而来。
主办方给他留有座位,就在第一排。
原以为宋亦洲略坐坐就离开,没想到长达三小时的研讨会,他竟全程旁听下来。
开场致辞后便是业内知名大师的演讲,全部拥有世界性代表作,其中最年轻的已经年逾六十。平时别说演讲,只怕偶然碰见都不可能。
演讲全程鸦雀无声,手机在入场就已经关机,连织在平板上不停地记笔记书写,有好几处甚至忍不住停下来重重几个感叹号,大为震撼。
演讲之后,主办方开始颁发今年的建筑新建类大奖。
二十八个入会嘉宾投递作品,经由AH组委会筛序,最终三个项目入围。
孙晴全场没说话,这时候开始抖机灵说三位里面绝对有阿织姐的作品。
连织起初没在意,但不停听她在低声耳边念叨,兼顾激动打气,她也不自觉生出了丝不该有的想法,心脏开始怦怦跳。
前两位奖项花落其他国家,直到主持人道。
“最后一位,来自中国的——”
连织心脏瞬间缩成一个点。
“圣安科技建筑所的恒宇大厦作品,恭喜。”
呜....
提到嗓子眼的心脏瞬间回落下来摔得结结实实,得亏连织脸皮厚。
不然铁定咬牙切齿给孙晴两个暴力枣,都怪她啦在那一个劲起哄。
可仔细想象连带着那点小心思和不服和消失殆尽,这几位都在国际上拿过好几次大奖了。
“这次我们请到的颁奖嘉宾是建筑所Aedas的前创始人孟澜女士,如今世界著名建筑的威尼斯湖畔就是她的作品....”
瞬间全场哗然,包括连织。
她看着一头白发,老人款款上台,精神矍铄谁又知道她已经年过五十了。
她挨个给三位获奖人颁奖,并温声祝福他们。
祝贺词并不能被话筒收纳进去,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连织刚才还觉得获不获奖没什么,现在羡慕得心尖都快缩成针了,恨不得魂穿他们。孟澜是第一个走出国门的华国女建筑师,四十岁便夺得全球顶尖建筑奖项——普利兹克奖。
她尤记得上辈子孟澜来人大演讲的时候,那是连织人生路选择迷茫之时。
那时孟澜刚获大奖,本该是普天同庆之时,可丈夫和两个子女却相继意外离世。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所以人生总是起起伏伏意外伴随,不用一时过于得意失意。”
那时迷茫的连织在听众席上,听得几乎落泪。
如今再见这位坚强却伟大的女性,她竟有些羡慕那些能与之握手,交谈祝贺的人。
颁奖完毕,孟澜拿起话筒,缓缓道。
“我已经退出建筑界好几年,没想到还能有上台交流的机会,看着这三位后生,有些年轻时候的记忆不自觉回到脑海,果然还是应该和你们多交流啊。”
她笑容平和,早已和过去的悲痛和解。
“近年来常常有人对建筑界唱衰,说这只是和平年代的无病呻吟,但延续几十个世纪,总有经久流传的作品留在这世上,证明当时的文化和发展。刚才三位后生别具一格的代表作让我看到建筑界冉冉升起的未来。除此之外,在来的时候我有仔细留意这次递交上来的作品,亚洲有位建筑所上报的垂直绿洲理念我十分感兴趣,想问问设计者在场吗?”
全场雅雀无声,都在往后瞧。
连织反应慢半拍,直到孙晴捅了下她胳膊,她才激动站起来。
那动作就像被拔起的萝卜似的,腾的一下,她不停抠手指的动作别人不清楚,但宋亦洲还不清楚。
他侧头看了眼,不知怎么竟有些想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