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慢慢开始下大,将他们照在宁静的玻璃盅子里。
脱了外套的他像张苍白的纸,连织眼眶更热,道,“你会把这些告诉别人吗?”
陆野看着她,嘴唇极轻地颤了颤。
连织确定他肯定要说什么,可他半句发泄都没有,只说了句出去两分钟,他便出门了。
房间里空空荡荡,陆野再回来的时候,连织看到他手里拿着个仪器。
他打开按钮后放在茶几上,房间便尽是嗡嗡嗡杂音。
陆野道:“这是防监听设备,屏蔽一切信号,今晚我们不管说什么都不会有任何仪器能检测到。”
陆野说完就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看她。
可他向来挺直的背脊微弯着,头发上还沾着雨水,连织确定自己这些话伤着他了,他们是恋人啊,坦诚为什么还要有附加条件。可她控制不住,好不容易走到现在,她不能再踏错了。
连织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拿他的膝盖枕脑袋。
“你是怎么发现的?”她轻声问。
“还记不得你发给我的那张照片?”头顶微哑的声音传来,“将焦距到最大是会剪裁掉周围的景象,让人不确定你到底在哪拍的。但照片里风向和月亮上的黑斑也会暴露你不在那。”
“我男朋友好聪明。”
连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她眼眸亮晶晶的,鼻子却很酸,“是啊我不在那,我和宋亦洲分开后走了另外一条道,当时才因为工作的事情和郑风眠院士聊完感觉很开心,有种在工作上遇到知己之感,那时候月亮那么那么的好,我就忍不住拍下来想发给你,直到,我在转角遇到了郑邦业。”
若是能重来,连织曾无数次想过若是时间能重来,她是否会当个好人救郑邦业一把,也免于这些天担惊受怕。
可不会,不管思考多少次都是这个答案,她只会怪自己不够谨慎,明明知道霍尧和他身边的人都是一颗定时雷。她却仍然抱着侥幸心理倏忽大意,所以这次摔跟头是她罪有应得。
“他想威胁我,我就打掉了他的手机,谁知道带着他连带着撞地上,原来他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哪怕过去几天,想起他挣扎的惨状仍然让连织浑身发冷。脸蛋突然他捧起来,连同手掌的热度一起罩住她。
陆野看着她,下颌紧咬:“为什么那晚不和我说?之后还有那么多时间,你都能找机会。”
“我想...我也想的...”
湿润自连织的眼角悄无声息落下,“可在警局所有人穿的都是你身上那套类似的衣服,你们坐在审判台上,一个又一个问题可以问我,如果我回答失误是不是也没机会再出来了,有看守所等着我,之后也许会是监狱,会判多久,一年两年还是更久?”
她想说那种比笼子还狭小,无数双眼睛盯着,睡觉都没法关灯自由彻彻底底被剥夺的地方,她不能再去,她会疯。
“之后你在我身边,我就分不清楚你到底是谁了,是伸张正义将犯人绳之以法的警察,还是就只是我男朋友,你以抓罪犯还人公道作为使命,是不是也会....”她道,“我真...真的的说不出来。”
手掌的湿润几乎把陆野烫伤了。
他脸上究竟是无力心疼,还是挣扎痛苦,谁也说不清楚。
“郑邦业他威胁你什么?”
男人的头发是湿的,哪怕眼眶微红,黑色的眼睛仍然笔直。
他要知道她的全部。
连织与他对视,过了很久,她才说。
“.....我的身份。”
“什么身份?”
连织咬紧唇,说不出口。
“和你腰后的胎记有关是不是?”
楼上似乎传来杯子破碎的声音,连织猝然看他,发抖的嘴角被陆野伸手碾了碾。
“京都重逢你腰上就多了个胎记,要是随便的花样我可能真就觉得是你插科打诨说的那样,但偏偏形状那么奇怪。那个胎记是什么?”
很明显了,他的敏锐已经仅仅离秘密隔着一层窗户纸。
身体里下意识的防备她牙齿打颤,她发过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可他是陆野啊,是替她挡过枪子下过跪的陆野。
“你猜到了是不是?”
她在笑,却跟哭一样,“那个胎记,是沉思娅身份的证明。”
闪电突然劈过天空,陆野脑海一片空白,忘了要说什么。
完全猜到吗?
也不尽然,他从来不会怀疑她什么,起初认识她便是以连织这个身份,所以之后任何东西都是附加。可半点察觉也没有?在她几次因为沉祁阳心慈手软,放任他对她的感情的时候。陆野何尝没有在恨意中察觉一丝古怪。
“沉家有人知道吗?”他问。
以为他有很多其他想问的,譬如她怎么完成的移花接木,怎么骗过所有人,可比起所有问题。男人下意识问的却是这个。
她摇头,鼻尖酸涩得更厉害。
陆野:“那晚宋亦洲也在?”
“他在....”
连织说她拿走药瓶后整个人都是懵的,跑出小径道就撞上了他,他们都那么聪明,察言观色的能力一顶一。他替她擦掉了指纹放了回去,在最快的时间给她做好了不在场证明。若不是那张照片会瞒多久,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发现,也许陆野足够机警依然找到破绽。
擦指纹这件事情彼此都知道代表着什么,特别是从事着警察这个职业的陆野。
为了她,宋亦洲心甘情愿把自己变成了共犯。
陆野浑咬紧牙关。
他明明有很多想说的,可在这个关键的当口,连陪在她身边的都不是他。所有后话都是无力。
“知道了这些,你会抓我吗?”她问他。
会?不会?
陆野和她几秒的对视,脸颊都在微微抽搐。
他走上这条路的初衷就是想换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和她重新认识,要带她回警局那比杀了陆野还要痛苦。可身上这套衣服,从警那天铿锵有力的宣誓,乃至他领的一分一厘工资,人民百姓崇敬的目光都无疑要将他往这条路上推。
不等他回答,连织重新埋回他的膝盖,声音近乎轻喃。
“陆野,高中分别后,我们自始至终好像走了两条不同的路是不是?我往坏走了,越走越深。
我为了报复江启明不停地利用你,能不带仁慈的只想榨你身上的资源,完全不管你是不是受伤了,在外面经历了多少九死一生。我还能够自导自演找人绑架我,弄得你浑身是伤也无所谓,我是不是很坏?”
她眼睛眨也不敢眨,因为里面堆满了眼泪。
“我也用同样的方式对宋亦洲,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所以在他身边伪装演戏,让他给我人脉和财富,没有用了再一脚踹掉他。”
“现在我又绞尽脑汁成为了沉家的千金,利用这层血缘至亲让他们送我上更大的平台,得到更多财富和利益。我好像什么都得到了,又好像所有事情都得遮遮掩掩才能继续安稳,不完全真正属于我。我一路走来走了太多捷径,所以时时担惊受怕也是我应得的。
在我往黑暗这条路越走越远的时候,你却走向了光明,上天是不是在故意捉弄我们呀?”
泪渍湿了他裤腿小小一摊,连织破涕为笑,她道,“我骗了你很多,也答应了你很多可从来都没有做到过,我答应过你重新来过,就只有你一个人,可我还是在你没出现的日子里喜欢上了沉祁阳,我可能自己都知道三心二意的品质不好吧,所有一直都不敢和你说,连坦诚的时候都是窗户纸真的要被捅破了。”
她埋在男人的膝盖上,不曾察觉向来对着她沉着温柔的男人,藏在衬衫里的身体崩得那么紧,连着握紧的拳头都在发着抖。
他很久后才找到了声音,很沙哑。
“所以你现在对宋亦洲也上心了?”
连织仰起脸看着他,他表现得越平静,便越有剧烈的刺痛狠狠扎她。
“......对。”她道,“对不起,一心一意的爱情我没法给你了,是我不配你的爱,如果.....”
她眼眶中的泪几乎要涌了出来,等那阵剧烈的心痛缓过劲了才继续道,“如果你这次要和我说分手的话,我们不要像上次那样闹得那么僵了好不好?手链我也不想还你,即使分开了谁说不能留对方东西的。”
不是如果。
是必然。他对爱情要求有多么忠贞连织是知道的,他向来做得很好,做得差劲的是她。
她要说的话已经很明确了。
身上的雾气像是染进陆野眼里,他眼眶早已湿润。
连织带着白贝母手链的手缓缓摸上他的脸,“之前分别的时候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甚至去诅咒你。”
可他那么好的人。
那么好那么好,以至于上辈子后来再也没有遇到过。
她深吸口气,道:“但这次我希望你以后每次任务,都要平平安安归来,健健康康不能再受伤,一路高升,然后遇到真正——”
“别说!一个字都别说!”
陆野突然将她抱紧怀里,力道发紧,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
那样紧的力道,她才感受到男人正发着抖,衬衣下的身躯崩得那么紧,在她看不见的身后,他扣着她的后脑勺,眼中一行泪倏然滑下。
“这个时候你是不是准备要睡了?”他问。
连织脸上湿濡,轻轻“嗯”了声。
“怪我。”陆野道,“不管要聊什么都不应该这个时候来,早点休息,警局还有点事我先回去忙。
他嗓音沙哑,“连织,今晚的事情没有结束,明天我们再继续,如果聊不完就放到下下次。”
连织破涕为笑:“好。”
陆野忘了他是不需要再回警局的,他已经好几天没怎么睡了。
他强势要为他们的故事画上逗号,绝不让其终止,明明未来还有计划中的事情,他甚至连他们年老之后都全部想过。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话里的真实性,他拿起屏蔽仪起身要离开,甚至也接过了她递来的伞。
走至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对视间她嘴角维持着笑容。
“别那么说自己。”
他下颌紧咬,上前抱紧她,也抹掉她眼角的湿濡, “不管你怎么变,于我而已都是你,你是什么样,我就爱什么样。”
陆野很确定,哪怕没有高中那一段,在人海茫茫中遇见这个人他还是会沦陷。
这是他的命。
门轻轻一声关上,身后的连织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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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砰的关上,胸口的刺痛一阵压过一阵。陆野点火,踩油门。
车却没动。
他脸色麻木,反应了好一会才想起估计是差了某步,可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过半天才去松开垫子手刹,没想到储物盒却无意被打开。
陆野正要关上,却透过灯光无疑看到收纳箱底,躺着个丝绒方形盒子。
他愣了愣,拿出来打开。
是块手表。
哪怕不太研究品牌陆野也能看出很贵,和他手上戴的这块不是一价格,表带背后还隐约雕刻着他名字的首字母,方形卡片上写着一句。
陆先生,请笑纳。
你守护国家,就只能我来疼你了。
心脏突入其来的撕裂之痛压弯了陆野的背脊,他紧握着手表,眼眶顿时湿透。
谁说她不会爱人的,她只是比别人来得晚一些而已。
电话突然在这时响起,陆野没看清来电就接在耳边。
“怎么?”
“野哥,你让我查的那位孟五爷,居然真有这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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