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芽就是“她”。
宋理之茫然地看着透明水流顺着指尖滑进洗手池,觉得十分荒谬,却又并没有想象中的震惊感。
——更像是试卷上胸有成竹写下的答案,意料之内地得到满分。
但他仍然难受极了,脏腑搅在一起,脑子一团浆糊,除了任由混乱的思绪不停拉扯,什么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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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两节课,他没有听进去一个字。
这件事在年级第一宋理之的世界里,就像太阳结冰一样荒谬——可他完全顾不上这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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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时分,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张子俊一边把练习册往书包里乱塞一通,一边诧异地问道:“今天怎么收拾得这么慢——又该你值周了?”
“不是。”宋理之心不在焉,“有点事,晚会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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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事。
有什么事?
瞥见教室角落那个瘦小的身影站起来,宋理之来不及多说了,丢下一脸莫名的同桌,抓起书包大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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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堵墙挡住了郁芽的去路,宽但薄,高且瘦。
她微仰头,逆着光看不清宋理之的表情,她却一点也不害怕:“干嘛?”
“想报复我吗?当众拆穿我的真面目?”说到后半截,少女把声音压成一条线,压抑不住饱含嘲弄的兴奋劲儿,“你要把我押进公安局改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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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宋理之抿唇,很久,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我送你回家。”
“……”郁芽卡壳,面孔有一瞬间的皲裂。
她想过宋理之的千般反应,痛心疾首指责她绑架他也好,羞愤交加控诉她也好,圣父上身劝她洗心革面也好,郁芽不在乎。
——反正她又不会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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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怎么也没想过这种情况:宋理之说要送她回家。
送她回家???
她匪夷所思道:“宋理之,你是不是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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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毛病的宋理之避开了这个问题,只是说:“你的脚崴了,不方便下楼梯。”
“关你什么事?!”
“校医说了让你多休息别运动的。”他解释,“你一个人怎么走回家?万一回去脚肿了怎么办?”
“与你无关。”郁芽盯着他,脸上已经完全失去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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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样给班主任撞见了,他可能会打电话叫你家长来接。”宋理之犹豫片刻,“你应该不太想和他们联系吧。”
郁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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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秘密被撞破的隐秘兴奋感“啵”一声爆开再消散,她一点也不高兴了,反而很烦躁,很想打他。
他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地替她着想,安排她的事?
真把自己当菩萨了——发现真相后不仅不骂她,还假惺惺做好人。这算什么?觉得她可怜,日行一善行到她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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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理之,你就有这么下贱?”她抬头问,几乎是气急败坏了。
可面前的少年人有双澄静的眸子,琥珀色瞳仁一眼望到底,像温热的奶茶一样没有攻击性。他听她这么羞辱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叹了口气:“我背你下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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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刃刺在棉花堆里,什么也割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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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得实在晚,学校里已经没几个学生了。
但饶是如此,每一个看见宋理之背着一个女生下楼的人都瞪大了眼。
搞什么???那个是高二那个年级第一?
不是说他不谈恋爱吗——那他背上那个女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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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芽生气。
当宋理之搬出她家长时,她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妥协——她就算死也不可能等郁卫军那老东西跑来演父爱如山的戏码!
可是,宋理之居然敢这样牵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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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发火,又发不出来,伏在少年宽阔的背上,故意将他的脖子勒得极紧,紧得他不得不配合她后仰。
可是即使是这样,宋理之还是没把她放下来,只是艰难地说:“你别动,下楼梯呢……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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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全?!
不安全?!
不安全你妈你爹你祖宗十八代——干脆一起在楼梯上摔死算了!
郁芽真想把他就这么勒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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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的人对他们投以惊异的目光。
郁芽趴在他背上,烦躁得头皮发疼。她并不感到羞怯,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被别人注视。于是她故意与少年的肩颈贴近,把头埋进他和她的缝隙之间。
浅淡的洗衣液气味从宋理之的校服布料钻进她鼻腔,中间或许还夹杂着他用过的洗发水的香味,她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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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唯一幸运的,他们并没有碰见一个老师,在昏暗天光的拥护下穿过了稀疏人影,等郁芽再抬头,前面已经是校门口了。
“放我下来。”她命令道。
宋理之犹豫片刻,乖乖蹲下把人放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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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芽把他的书包扔过去:“我能走!我自己回。”
他无奈:“可是校医说了……”
校医校医,他有空留意校医说了什么,怎么不先去看看自己的脑子?
郁芽一时失语,不再多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被追上来的他稳稳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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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
“不背你。”宋理之抿唇,异常坚持,“但起码要搀着走吧,不然再摔了怎么办?”
“神经病……”
她最终还是妥协了,重心往他的方向斜,在保安针一样的视线下走出了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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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一寸寸压下来。
二人沉默良久,忽听郁芽讽道:“你要怎么报复我?”
报复?宋理之茫然:“我没这么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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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有毛病。”她不快起来,“正常人被当奴隶玩了七天,都会想要报复。拿我来说,如果有人敢这么对我,我一定会杀了他。”
他愣了愣。
“不会的,不会有人这么对你。”他道。
郁芽感觉自己一拳打进了水里,软绵绵的,不疼但憋了一股子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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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背着我吧。”她说,其实还预备了一句“因为不想看见你讨人厌的脸”,但是宋理之什么也没问就蹲下背她,这句挖苦反而没了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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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着他的书包,手臂环过脖颈伸到他胸前,趴在他背上时可以听见从骨头传导的脚步声。
“累吗?”她问。
“不,你很轻。”太轻了,应该再多吃一点才健康,宋理之想。
郁芽嗤笑一声:“我是说,和我呆在一起,你不会累吗?”
宋理之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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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累,他只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的思绪还没理清楚,不知道该对郁芽应该疾言厉色还是横眉冷对,只是本能地不希望她脚踝伤得更重,不希望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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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芽却已经跳开了话题:“你真奇怪。”
“什么?”
“你为什么不报警?”她好奇极了,越好奇越生气,“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不是。”宋理之想要解释,皱眉,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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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平等的人,他不觉得郁芽有什么值得他高高在上地可怜的地方,可是为什么不报警呢?
他想起这些天的每一次,他路过派出所或是看见警车总是匆匆地回避,那种警惕与心虚感仿佛他才是那个犯罪者。
他在心虚什么呢?宋理之自己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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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拐。”郁芽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你不恨我吗?”
“……不恨。”她却感觉拖着她两条腿的力气变重了。
“我不信。”女孩子神秘地靠近他的耳朵,发现对方耳廓红得像沾了油画颜料,“怎么会有受害者不恨罪犯的?”
——“你不恨我,难不成是因为你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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