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山带着新婚妻子彭秀丽回穿石渡故乡去看望父母爹娘,去看望干爹干妈,喜哥哥一家,去看望陈福中书记和他记挂的父老乡邻。彭秀丽第一次到穿石渡这样的山村水乡,难勉会有许多的新鲜感。她欣喜这儿的崇山峻岭,云雾缭绕,竹树青缦,溪流潺潺,鸟声婉啭,草虫唧鸣。她惊异这穿石河波涌浪奔,呼啸欢歌,不止不息,涛涛向前。她欣赏这儿,田畴如画,山村静立,阡陌交通,人语欢歌。她生长在省会大都市,从小就只目睹楼房鳞次栉比,街道车水马龙,耳闻人声喧嚣,歌乐飘飘。她是独女,父母亲都是湖南师范学院的体育教师,叔叔又是湘雅高层领导,她从小就被宠溺惯着。小时候她就被父亲每天一大早,拖去操场跑步做操。母亲却拉她去体育馆内,翻高底杆,练平衡木。可是她却偏偏叛逆,只喜欢看连环画册,读小说诗歌。久之,父母谁也不管她,任她泡阅览室,跑图书馆,留连电影院,逛商场遛大街。她无拘无束,自由散漫,无问东西,只有自我。她长得漂亮又兼具气质,但她却还一味追求时髦,勤梳妆巧打扮,爱慕虚荣,喜奉承夸奖。她书读得多,看得杂,谈起来头头是道,评起来洋洋洒洒,但并不务实。本来,她是要留校中文系任教的,只可惜被张希庭诱骗,醉酒失身,悔恨情场。
有时,彭秀丽觉得她和有几分耳背的周德山结婚,她有点吃亏了,这难道不是命运的戏弄吗?但她想到那个老色鬼屡屡得手,害她五年三堕胎,她就气愤填膺,难已平静。她曾不止一次的反省过,她的屡屡上当,难道只是那个老色鬼的骗术高明,手段狡猾?自己呢,自己为什么会上当受骗,是自己性本能的张狂,食髓知味的自然属性?她搞不清。一个妙龄如花,漂亮与气质兼具的大学生,还没享受过一天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男女恋爱,就被一个满嘴大蒜臭味,一脸皱纹的老色鬼,奸淫霸占,为他流产堕胎,这难道是命运使然?她心有不甘,定要设法报复,让那个老色鬼饮恨风流。但从何下手哩,她毕竟涉世太浅,道行不深。她虽有时觉得嫁给周德山是下嫁,但她每每面对这个善良淳朴,待人细心体贴,总是风淡云轻,不愠不怒且春风微笑着的英俊少年,她又觉得实在应该心满意足。应该好好跟他过日子,为他生儿育女。这平静如水的日月,不也舒心惬意吗?这次回周德山的穿石渡故乡,省亲探友,她心底还有一个小九九,新婚之夜的云雨交媾,丈夫口中呻吟叫着的“喜哥哥”到底是什么样的神圣人物,让周德山连行房都念念不忘。
“唉呀,德德,携得美人归呀,讨一位这么漂亮的媳妇回来哒!”刘一爹老远,手里握着撑竿,大声冲周德山小两口爽朗地说。
“一爹,您还硬朗吧,看身段这样轻捷!”周德山笑着问候刘一爹,并向双方作介绍。
“晓得,晓得,你喜哥哥,早把你们的喜事,传遍了乡邻,都为你高兴呢!”刘一爹笑嘻嘻地说。
彭秀丽抓过一大把喜糖,放进刘一爹口袋里,笑靥如花地说:“一爹,吃糖,吃糖!”
“好的,好的,多谢哒,多谢!上船吧,德德,牵哒你爱人上船啰。”一爹向彭秀丽道过谢,点水撑竿,船如利箭贴水飘飞。
周德山带着彭秀丽回到家中,见过爹娘,姆妈高兴得一把扯掉别在胸前的手巾,一个劲地擦着空洞的眼睛。周德山的爹老倌连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了,他一连叠声地说:“太好哒,太好哒,德德成家了,有爱人哒,有爱人哒。好事,好事。”
周德山带漂亮爱人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乡邻们纷纷从田间、地头、水洼、家中跑来周德山家看从城里讨回的漂亮媳妇。彭秀丽就背着书包发放喜糖,她春风满面,心里高兴,笑着热情地向乡邻们问好,并把水果糖塞到大人和小孩手中。乡邻们纷纷道谢并夸赞她,说她漂亮大方有气质,这周德山太有福气了,能娶到这么好的城里姑娘,还是大学毕业的。周德山的父母站在屋檐下,感受着这喜庆的场面,乐得笑不拢嘴来。
吃过晚饭,周德山领着彭秀丽,沿着自家通往刘有喜家的水塘边小路,来到刘有喜家。刘有喜和陈爱莲也正准备去周德山家,白天,两人都忙工作去了。周德山一进堂屋,立刻抱住干娘:“干妈,我想你,你身体还硬朗吗,干爹呢,干爹他老人家身体好吗。”
周德山望着佝偻着腰,已是满头白发的干娘,眼泪就漱漱地流了下来。他几乎是干娘一手带大的,小时候,姆妈和爹老倌去算八字打卦了,姐姐去上学了。他-大早就被姐姐抱着送到干娘家,干娘同时看着比他大半岁的喜哥哥和他。喜哥哥比他强势大胆,周德山懦弱胆小,干娘总是护着他,并要喜哥哥好好带弟弟。也是从那时起,周德山就事事养成依赖喜哥哥的习惯,并成了喜哥哥的跟屁虫。那些童年往事总是在周德山心中、眼前浮现,叫他万分感动。
干娘被周德山抱着,在雪白明亮的灯光下,伸出青筋突鼓干瘦干瘦的手,替周德山擦去流出的眼泪,喃喃他说:“德德,让干娘看看,唉,怎么又瘦了,瘦了更好看哒。呀,来把媳妇介绍给干娘呀!”说着转向彭秀丽,干娘拉近被感动得热泪涟涟的彭秀丽,在灯光下仔细地看着说:“真是太好看了,你看这样白净,这样高挑,德德,你怎么这样会选啰,选了个下凡的仙女呀,你看这姑娘‘眉心一颗痣,旺夫一整世’德德,你有福啦”
“干娘,您开玩笑啦,没您老讲的这么好!”彭秀丽听了干娘夸赞她的话,心里像倒翻了蜜罐般,格外甜蜜,尤其是最后一句干娘说的“眉心一颗痣,旺夫一整世”说得彭秀丽都想飘了起来。彭秀丽高兴得把袋子里,带给干娘一家的东西,大包小包摆了一桌子。她笑靥如花地对干娘和刚进屋的干爹说:“干娘、干爹,这是我和德德孝敬二老的,你们收下吧!”说着又一人抓了把水果糖,放进二位老人满是茧子和伤痕的手中。
干娘干爹擦着眼泪,千恩万谢的说:“德德,那你们和喜哥哥、爱莲好生打讲啰,我们进去了。”干娘,佝偻着腰进去里屋去了,干爹却又去后院里劈蔑织箩筐去了。倾刻屋内就响起,吱忸忸、吱忸忸的纺车声和后院劈叭、劈叭的破篾声。
陈爱莲招呼周德山和彭秀丽坐下,递给他们各人一杯热腾腾的茉莉花茶,浓郁的茉莉花茶香味扑鼻而来。陈爱莲瞧着周德山和彭秀丽说:“周德山,你就是有手段,怎么把长沙最漂亮的姑娘给娶到手了?难怪一直不找女朋友,原来早有预谋打小彭的主意啊!”说着嘿嘿地笑起来。
“哪里,哪里,爱莲嫂子,我是没人要了,周德山不嫌弃我,就收了我哩。”彭秀丽笑着说。
周德山笑了笑说:“陈爱莲,陈主任,不,要叫陈校长啦。你讲得太对哒,早几年,我去湘雅学生处,就看上了彭秀丽馆长。但别人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我在她眼前晃了好几圈,她都无动于衷呢,我不甘心,就托我师傅找她叔叔保媒,这才有点戏呢。哈哈哈!”周德山也顺竿子爬。
彭秀丽嗔怪地看着周德山笑着说:“你乱讲啵。”刘有喜在一旁笑笑没吭声。彭秀丽在灯光照射下,朝刘有喜偷偷瞧了几眼,她心想,这人的确不错,是伟岸英气的男子汉,浓眉大眼,高鼻梁,鼻翼宽厚,嘴巴不薄也不厚,一口雪白的牙齿。深邃的眼窝里,那对近乎墨绿色的眼珠光芒四射,脸上始终洋溢着亲切而暖人的微笑。这刘有喜看周德山的眼光,就像父兄般关切爱护而深沉。彭秀丽似乎有点明白,新婚之夜周德山为何在那样激情的时刻,呻吟唤着他的名字。
“秀丽,来咱俩去里屋打讲,这里留给他们这对彼此牵挂、想念的好兄弟吧”说着陈爱莲领着彭秀丽进了里屋。彭秀丽把周忆花姐姐特意委托她,带给陈爱莲的一些补品之类的东西,交把陈爱莲。陈爱莲又是一番稀嘘。“秀丽,你想问我,他们两兄弟的事吧,我告诉你吧。”
“爱莲嫂子,你是神算子呀,你咋知道呢?”彭秀丽惊诧地问陈爱莲。“刚才看你,看他们两兄弟的眼神就明白了。来秀丽,我告诉你。我对他们兄弟的了解,比哪个都清楚,我们同学三年,我又嫁过来这么多年哩。当初我和刘有喜在学校恋爱的时候,周德山还吃过我的醋呢。哈哈哈!后来我嫁过来,他好长时间对我不冷不热,我晓得,他是不该我抢了他的喜哥哥。哈哈哈!这周德山呀,……”
于是,陈爱莲如此这般,把周德山和刘有喜的童年,少年的许多住事,一一地向彭秀丽详细地叙述了一番。感动得彭秀丽泪流满面,内心激动不已,她所有疑云顾虑,也烟消云散。她觉得刘有喜和周德山两兄弟的成长故事,可以写小说,编电影。原来在这崇山峻岭,穿石渡头,竟然还有这样缠绵悱恻,情意深长,动人心弦,感人肺腑的兄弟友谊。他们不是亲兄弟,却胜过亲兄弟,这份情感就像这里的巍巍青山,长长的流水一样,淳净朴素,光照日月。
刘有喜和周德山两兄弟此刻谈的是穿石渡这两年的山乡巨变,谈的是这里老百姓的喜乐忧伤。穿石渡自有了电,有了光明,父老乡亲们的生产生活的巨大变化和丰收的喜讯,这正是周德山这个虽远离了山乡,远离了故乡,却心心念念的的一切一切。而刘有喜虽不在德德弟弟的身旁,他最关切和担心的还是他亲爱的德德弟弟,尤其是姐夫文湘河的情况。刘有喜爱看书报,又极具政治头脑,他对政策的思考和政治形势的发展趋势,洞析深刻而又透辟。
听完周德山的详细叙述后,刘有喜称赞夏丘山师傅和忆花姐姐的机智和果敢。他对澧水之畔的茅岩河小镇虽不甚了解,但他知道,姐夫去到那里避难,无疑是眼下,最安全最妥善的安排。他深知山区人的淳朴善良,深知他们的古道热肠,加之崔德宝的堂叔是个老药农,他更放心了。他了解这些在深山老林里,长年采药挖药的人,他们都有一颗济世苍生的仁厚宅心。刘有喜语重心长地对周德山说:“回去,跟姐姐讲,不要感觉形势稍一缓和,就把姐夫接回湘雅。就目前来看这场文化大革命,不可能短期内就能结束,它或许还要疯狂折腾一段时日,作为老百姓我们虽尽量不要被这场所谓的革命风暴所裹挟,但我们要有长期的思想准备,因为我们过的日子还会是天长日久。”
刘有喜领着周德山,他们走出堂屋,来到院子里。虽然天上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闪耀,但家家户户窗子里投射出的一束束灯光,也把院子照得斑剥微亮。春节刚过不久,山风带着十分的寒意,直扫人的脸膛,刘有喜问周德山冷不冷,要不要回堂屋去,周德山说不用,这两兄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接着他们转入第二个话题。关于彭秀丽的前世今生,师傅的莫测保媒,姐姐的强硬态度,周德山自己讲不清,道不白的真实感情等等,周德山原原本本,详详细细,竹筒倒豆子,不藏不掖,干脆利索向刘有喜作了详细叙述。刘有喜没有讲话,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似乎也不知从何说起,德德弟弟的婚姻,一直是他的心头之痛。他既了解德德弟弟不想缔结婚姻的表象,又深刻理解他的内因,但这两点他都爱莫能助,开导劝勉也无济于事。耳背那根夲就不算一回事,时间长了,适应了就不会造成生活的障碍。何况德德弟弟的耳背,还会因人而异,身边亲近的人就更无大碍了。但他担心,心爱的德德弟弟,连他自己也讲不清的性取向,这个傻弟弟把对自己父兄般的情感,当成一种爱恋,这就是个大问题了。若不能慢慢地走出这种情结,是会严重影响夫妻关系的。现在,彭秀丽又是这么样的情形,这还真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呀!
刘有喜叹息再三,然后对周德山讲:“德德,顺其自然吧,这世上的事本就纷繁复杂,尤其是情感方面的事,真正是讲不清楚,道不明白的。那次在生产队保管室,我就开导过你的。既是这样,那我们还真正不必介怀,顺水游江,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吧,时间会改变一切的!”夜色中刘有喜闪闪发光的双眼,热切地望向仍沉浸在难以解惑的周德山的脸庞,周德山也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是解惑后的叹息,还是其他况味的叹息呢?
“你们这两咂鬼,外头那冷,不怕冻死呀,快进来,快进来。”陈爱莲对仍在院中沉默的那对兄弟喊道。
“好的,进来了!”刘有喜和周德山,异口同声地答道。
第二天,周德山又带着彭秀丽去看望了陈福中书记。周德山在去往陈书记家的路上,就十分动情而充满景仰地向彭秀丽详尽介绍了陈书记充满传奇色彩的一身。听得彭秀丽泪眼朦胧唏嘘不已,她在想同样是军人,同样是从战火硝烟中淌过来的老革命,这人与人的差别竟然是这么大。周德山向她介绍的陈书记如同一座丰碑,如同一尊英雄雕像,光耀山河,烛照日月。他为打下一个新中国而奋不顾身,血洒战场,被战火切去了一截肠子,再接续一截狗肠子,回到农村回到山乡,仍赤胆忠心,为父老乡亲谋生存,谋幸福,躹躬尽瘁,死而后已。虽到了这风烛晚年还为了培养带领后辈干部,不顾病痛安康而霄衣肝食,尽责尽力,这是何等宽广的胸襟,这是多么磊落的情怀啊!彭秀丽不愿想但又不得不鄙夷不屑地想到张希庭那样一个衣冠禽兽,那样一个转业军人中的败类,那样一个拿人民赋予他的权利而胡作非为的人渣,一想起张希庭,彭秀丽就好像在数九寒冬又掉进了万丈深的冰窟窿一样,周身颤抖起来。周德山以为她畏寒这凛冽的寒风,连忙将彭秀丽拥入他温暖的怀中。
周德山和彭秀丽在穿石渡仅仅呆了短短两天后,就回到了湘雅。
这年五月底,周忆花根据崔德宝的详细介绍和画好的路线图去了趟茅岩河,看望文湘河。她太思念文湘河啦,她多灾多难的爱人。她敬佩文湘河一心赴在他医学事业上的坚忍和执着,敬佩他精心悉意的为了每一个病人而奉献的一切努力。被陈志江陷害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去瑶岗仙矿区的那两年里,文湘河这么个宅心仁厚的大医为矿工们的腰肌劳损和矽肺病所付出的一腔心血既见证了他高操的医技,又彰显了他作为医者的慈悲情怀,以致肖矿长、张院长和杨老师他们都被文湘河的敬业精神和慈悲情怀所感动。从瑶岗仙回湘雅不到短短的两年,他在王教授的亲切关怀和尽心指导下对我国心电图医学科研的探究和实验,已让我国医学在这一领域有了长足的发展和进步,使我国在这一领域的科学研究终于走在了世界医学的前列。但周忆花只要一想到文化大革命以来,湘雅以汪小眼为首的所谓造反派对文湘河肉体上的折磨,她就痛心疾首,苦不堪言。还好有夏丘山师傅和崔德宝的好主意,文湘河终于暂时逃脱了汪小眼之流的摧残和折磨。
周忆花也想起和文湘河这十多年的夫妻情感,这让周忆花心底涌上无比甜蜜与美好。文湘河自把她周忆花迎娶到家后,许是文湘河早年缺失的父母之爱得到了极大的弥补,在周忆花这个小他将近十岁的娇妻面前,文湘河居然就像个大孩子一样,他渴望浓烈的爱护,他单纯憨厚,朴实无华。他尽享着周忆花倾心的哈护,百依百顺的关怀,他饭来张口,菜来伸手,吃喝拉撒,家里的一应安排,他都乐得由本就精明能干的妻子打点得头头是道,条分缕析。白天上班去了,文湘河在他的岗位上显现着学者专家的全部严谨和认真,他是学院科研小组,临床医学内科受人尊敬爱戴的医学科学家和宅心仁厚的医者。夜里在床上在枕边他却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小鸟依人的小丈夫,依偎在妻子的怀怉里,和妻子款款情话,爱意绵绵。想到这周忆花不禁心旌摇动,心驰神往,她捧住自己绯红发烫的面侠,低下头来。
周忆花于是又想起文湖河对憨憨对瑶瑶乃至对德德弟弟的关切和爱护的情形来。在憨憨和瑶瑶面前,文湘河的舐犊情深表现得是那样的热烈和暖,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他爱两个孩子,从来都是慈祥和霭,耐心尽意。学习上的关心督促,生活上的无微不至。他不会因孩子的不懂事一时犯的小错误而扳起面孔呵斥批评他们,他总是和言细语对孩子讲清道理,勉励他们不再犯错。他也从不强求孩子非要去较劲成绩分数的高低,却引导他们注重良好习惯的养成,更会谆谆教益他们要有一颗善良的心,要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要关心爱护弱者。在孩子面前你永远看不到文湘河脸上哪怕瞬间闪过的愠怒色彩,或蹙眉不悦的神情。你只会看到他春风拂面,喜形于色。即便文湖河被造反派打得七痨五伤回到家,孩子们心痛得哭起来,他也总是微笑着安慰孩子们,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出对生活的坚忍和乐观。
对德德弟弟更是因怜生爱,因爱生情。他同情德德弟弟因儿时一场病烧坏了耳朵,他同情德德弟弟因盲父母而缺失的爱,如同他自己因长期不在父母身边而失去的父母爱一样,所以他善良柔软的心就看不得德德弟弟受一点点委屈。和爱妻周忆花一样,对德德弟弟他尽显着一腔炽热的父兄之爱。这种爱发扬光大便上升成一种最真切最挚朴的亲情。文湘河不愿接受夏丘山师傅对自家的物质馈赠和帮助,但他却倾心实意求夏师傅把周德山安排进湘雅最好的教工第一食堂做保管员,又求夏师傅接受德德弟弟做了他高超厨艺的关门弟子。周忆花就这样思绪连绵,就这样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心上人文湘河的千般好处,万般柔情,一路舟车劳顿,很快就来到了澧水河畔的九曲十八湾,来到了湘西崇山峻岭莽莽榛榛的深山老林。
几个月的深山老林采挖草药的的生活,让文湘河渐渐胖了些,身体看上去也强壮了不少,脸色也红润起来,讲话,欢笑都没有了在湘雅学院里的拘谨和小心翼翼,更别说在造反派拳打脚踢之下含悲忍痛的痛苦万状了,他变得爽朗开怀,坚韧和豁达了。和周忆花一见面,他谈笑风生,铁骨柔情,大男子伟丈夫的刚毅和落拓,让周忆花顿感,文湘河彻彻底底脱胎换骨了,比之从瑶岗仙回湘雅的形象更加光彩照人,绚目生辉。结婚近十年了,文湘河这种爽朗和开怀,实在是少见又少见。过去那个憨厚得有几分呆滞,纯朴得有几分木纳,竟然被澧水洗去了呆滞,被山风吹走了木纳。周忆花记得刚结婚那两年,文湘河一心赴在教书和科研上,忙碌紧张,还要提防陈志江时时的攻讦和陷害,文湘河哪能这般爽朗和开怀?后来去瑶岗仙四年,夫妻二人又长久分居。周忆花在阅览室忙碌的工作和家中带养憨憨和瑶瑶的繁重家务,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更别说有时间去瑶岗仙探望文湘河了。再后来,文湘河摘帽平反回到湘雅,他一头扎在被耽误的教学和科研工作中,几乎是夙兴夜寐,含辛茹苦,也不曾有过这般爽朗和开怀。文化大革命一来就更别说了,担心受怕,批斗挨打,整天忧心忡忡,沮丧万分,这样的爽朗开怀,何处寻觅?见到眼前的爱人,眼前的丈夫这改天換地的巨变,这脱胎换骨的蜕变,让周忆花既喜不自胜,又感激涕零。她回过头对着站在一边矮小精瘦,望着她们夫妻不胜感慨的崔学亮,周忆花双膝着地就是三个响头。
崔学亮连忙口中说着:“弟妹,弟妹,这使不得,这使不得,我哪里担当得起哟。快起来,快起来!”他边说着边扶起已泪流满面的周忆花。
周忆花激动着哽咽着对崔学亮说:“崔大哥,我都不知说什么好啦,我就是说尽了感激的话,感恩的话,我都表不尽心里对您的感谢。这几个月您让我丈夫文湘河变得如此健壮刚强,如此爽朗乐观,如此豁达和落拓,我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这正是我所要看到的我的丈夫应有的精神面貌,这才是我要的我的湘河!我的这三个响头就当弟妹我对您的感恩感谢!您受之应当,你受之应当!”
“哪里,哪里,弟妹言重了,弟妹言重了。文教授在这里帮了我的大忙,采药制药,传道授业,让我一个乡里郎中开了眼界,学了本领。我还总觉得对不住文教授,这穷山僻壤,一天两顿粗茶淡饭,睡的木竹硬床,盖的破棉絮,真叫文教授为难又吃苦啦!”说着崔学亮打恭作揖歉疚不已。
“哪里话,崔大哥,与君仅半年胜我大半生。我文湘河落难之时,幸得您的相救。在这半年里您带领我走遍了澧水的九曲十八湾,您带我踏遍了湘西北的崇山峻岭,沟谷老林。您教会了我采药种药制药,您教会了我中草药如何诊治疑难病症,没有您的银杏叶熬汤的基础,我也认识不了银杏叶对心脑血管及冠心病的这般疗效。我完全有信心,我俩现在正研究的银杏叶提取物将会对心脑血管、冠心病产生不可估摸的疗效。您说一天两顿粗茶淡饭倒是让我吃到最原滋原味的天地精华,正是您的这两餐粗茶淡饭才养得我身板健朗,性情爽朗,您瞧……”说着文湘河左右抡拳对自己的胸肌呯呯通通几下,一阵爽朗的笑声随之响起。崔学亮也含着一眶热泪笑了起来,周忆花也含着一眶热泪笑了起来。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文湘河和周忆花两夫妻,像是来这世外桃源度密月一样。白天山林、小路、峭壁、沟壑,到处都飘荡着夫妻俩爽朗开怀的笑声。文湘河把他学到的湘西民歌《马桑树儿搭灯台》教给周忆花唱,周忆花两三遍就学会了。那缠绵而又凄美的歌声,飘荡在这似乎与世隔绝千年的深山老林,澧水河畔,别有一番情深意远,悠悠扬扬的韵味。
“马桑树儿搭灯台,写封书信,与姐带,姐在家哟,三五两年,不得来哟。郎在外哟,花莫采呀,三五两年,姐在家等待,春天不到,花也莫开呦……”唱完,夫妻俩人都泪水涟涟。文湘河擦去周忆花的眼泪,周忆花也擦去文湘河的眼泪。夫妻俩相拥,紧紧抱在一起,他们俩红唇相对,慢慢倒在崔学亮种的一片盛开的芍药花丛中。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那芍药在这深山老林,正是盛开时节,姹紫嫣红,色彩缤纷,争奇斗艳,风情万种。微风吹过,阵阵清香扑鼻而来,名色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蜜蜂嘤嘤嗡嗡在花间,上下翻飞。文湘河摘掉眼镜,深情地注视着周忆花白里透着红晕的漂亮脸蛋、蓄满春水的深邃眼窝和小巧可人的两片薄唇。周忆花也含情脉脉的看着文湘河兴奋而愉快的笑脸,她问“湘河,咱们这是?……”
“天地一家春!”文湘河不等周忆花说完,笑着朗声答道。说着两人热烈的吻在一起,长久不离。文湘河轻轻解去周忆花和自己的衣裤,两人在丛丛芍药花的映衬下,在翩翩蝴蝶,飞过来拂过去的温馨中,在嘤嘤嗡嗡的蜜蜂,奏出的动听悦耳的款款轻吟中,天地一家春,攀上巫山云雨的深处。阳光也从苍天的古树缝隙里,射出万道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