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成话说完,余兮兮皱起眉,足静默了数秒。
这反应,答案再明显不过。李成挠了挠头,转眼瞠目结舌,吐字儿都不顺溜了,“那、那啥,余医生,你真不知道啊?”
她合了合眼,睁开,吸一口气重重呼出,语气沉几分:“在你说之前,我不知道。”
“秦首长没告诉你?”
“……”余兮兮垂眸说没。脚下的路是水泥地,年生久了,被岁月劈下深浅凹坑,她走出几步,忽然一转头,觉得奇怪:“小李同志,咱这儿偏是偏了些,但消息倒挺灵通。谁告诉你的?”
秦峥是营级干部,任命文件都是上头直接下行给军区政治处,这种东西,再不机密也不可能拿到军犬基地来传阅。
李成哦一声,平常语气:“是陈少尉说的。”
“陈少尉?”余兮兮眯了下眼,“陈梳?”
李成说:“对。陈少尉昨天来基地看猎狮,遇上我,随口就聊了几句。”
余兮兮一哂,淡悠悠道:“随口聊也能聊到一个少校的任命文件,看来,陈少尉跟你关系不错。”
李成是个憨厚人,心眼儿实,当然听不出她字里行间的讽刺,反而不好意思了,笑道:“也就认识。我一军犬兵,哪儿能和陈少尉关系不错。不过……”他微顿,皱眉像在思考:“余医生,陈少尉人真挺好的。”
她懒懒应:“是么。”
“可不?就是她让我建议你请两天假。”李成认真道,“她还说,秦首长把任命文件给她看的时候,她还劝他来着,让他趁着没走多陪陪你。”
“秦峥……”余兮兮回味那句话,挑眉重复:“把任命文件,给她看?”
“是啊。”李成点头,说完自己都纳闷儿起来,嘴里嘀咕,“不对啊,这事儿陈少尉昨天之前就知道了,秦营长告诉了她,没理由不告诉你啊。”
这句自言自语反倒说在了点子上。
余兮兮默片刻,忽然没头没尾抛出个问题:“对了。陈少尉也在军区上班,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李成仔细回想了下,说:“好像在政治处的办公室,搞文字工作。”说完一笑,“女军官嘛,十个里面九个都是文职,而且陈政委也舍不得自己闺女太累。”
余兮兮眯眼,指尖垫下巴,将整个事前后一琢磨,旋即明白过来。
李成见她不做声,抠抠头,恼里电闪雷劈猛开窍,急了,慌慌地解释:“诶诶诶,余医生,你千万别生秦营长的气啊,也不要想太多!他没把这事儿告诉你,肯定是给忙忘了!陈少尉比你先知道很正常,他们是同事嘛,抬头不见低头见,近水楼台先得月……”
越描越黑,越解释越乱。
而且,
小哥你是语文老师死得早吗?
余兮兮有点儿无语,站定了,抱着肩,斜眼瞟那小战士。
“……”李成收声儿,尴尬地笑,冲她露出一口白牙。
良久,她叹气,拍拍战士的肩,由衷感叹:“小伙子,要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纯,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说完扯扯唇,转身冷笑着走了。
*
下午四点,太阳打斜偏向西,军区大门口的哨兵开始换岗。站台上一个,底下一个,都是身穿军装手端钢枪,脸上没表情,互行军礼。乍一瞧,像两株挺拔参天的劲松,影子在光下拉长。
秦峥站在窗下抽烟,手里一张纸,抬头标红,是中央新下来的各军区战略部署决定。他垂眸看着,偶尔掸下烟灰,烟雾后的面容俊朗冷静,没有多余情绪。
有人敲门。
“进来。”
随后响起的脚步声平缓而轻盈,鞋跟踩在地板上,哒哒,哒哒。
女士军靴落地的声音与男士军靴有明显不同,空气里也浮动香水味。秦峥仍没回头,眉心却微不可察地拧了下。
他闻不惯这香味儿。
余兮兮也喜欢用香水,两相比较,带给他的感觉却差别不止半点。
“什么事?”秦峥的语气随意淡漠。
陈梳对这态度已经没多大反应,柔声道:“峥哥,有份文件放在我那儿,一直忘了给你。”边说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笑笑,语气自然而寻常:“组织让你去石川峡了,报道时间是两天后的早上八点,不要忘了。”
秦峥吐出烟,掐了烟头走过去,接过文件粗略扫视。片刻,撩起眼皮看她,淡而冷:“四天前的文件?”
陈梳被那凌厉视线看得心头一沉,却装作若无其事:“最近股里事情太多,忙忘了。抱歉。”
文件送达延迟数日,无疑是工作失误。但后果不恶劣,对方又是女人,秦峥没打算跟她计较,于是转身坐到办公桌后,扔过去几个字,冷冷淡淡:“出去吧。”
陈梳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唇,最后却还是作罢,转身离开。
脚步声远离,屋里恢复最初的死寂。
秦峥后仰靠椅背,坐姿随意,目光落在手中的文件上,脸上没什么表情。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确宣判他注定的使命。
良久,他把文件随手扔开,点燃一根烟。
窗外阳光缱绻,洒进来,秦峥的影子落在地板上,轮廓高高大大,孤孤零零。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安静抽烟,一根接一根,不知怎么的,忽然又想起三年前的事。
血腥的,杀戮的,黑暗的,惨烈的。
无数场景和面孔堆叠交织,形成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笼罩。触目全是黑白,看不到光,也感觉不到温暖,身边不停有人倒下,不停有人死去,最终,尸横遍野中似乎只剩下他一个,苟延残喘,负重前行……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伴着食指刺痛。
秦峥的思绪一刹转回,侧目看,手里的烟已经烧到了尽头,在食指内侧形成小面积灼红。他脸色淡淡的,没管,烟头扔进烟灰缸,接起电话。
那头的人是一贯的俏软声调,轻轻抱怨:“在忙吗?这么久才接电话……”
秦峥眼前的世界重新变回彩色。
他静几秒,嘴角勾起个弧:“刚才有点事,怎么?”
基地里,姑娘在走廊上来来回回,犹豫不决,“唔,那个,我……”
军区里,男人捏着眉心淡淡地笑,良久,先她一步开口,语气平静:“我后天回驻地。”
话音落地,听筒里陷入一阵沉默。
秦峥微拧眉,“余兮兮?”
须臾,柔婉的嗓音传出,和他一样平静,“嗯,也该回去了。”顿了下,半晌才接着说话,换副松快语调:“所以,我们今晚约个会吧,吃饭看电影什么的……好不好?”
“好。”
“……那你等忙完了来找我?”
“不用等。”
“……”余兮兮眸光微闪。
秦峥说:“我现在就来。”
说着,人已经走到了办公室外,高大背影短短几秒便消失在楼梯口。
*
余兮兮自幼过惯了奢侈生活,照她以往的消费,一顿饭吃五位数以下就算节约。但今非昔比,离家出走后,她租房子,吃外卖,挤地铁,每天都是最普通的生活,久而久之,挥金如土的习惯已不复存在。
所以今晚,她和秦峥约会就在住处附近的万达——一二楼商铺,三楼四楼卖吃的,五楼便是一家电影院,很便利。
傍晚六点左右,天擦黑,整个云城各处都赌得水泄不通,他们错开了晚高峰,此时已平平稳稳把车开进停车场。下了车,两人坐电梯直接到三楼。
秦峥对吃的没讲究,晚餐全交给余兮兮决定。可那小女人纠结得很,在三楼看一圈儿,又跑四楼看一圈儿,最后小手牵着他又回到三楼。如是往复,二十分钟过去,他已被她拖着瞎逛几回合。
秦峥不耐烦,最后把她摁怀里,直接拎进了一间中餐馆子。
半小时后,菜上齐了,都秦峥点的:一份凉拌跑山鸡,一份火锅鱼,一份水煮牛肉和一些素菜。
余兮兮噘嘴,忍不住小声咕哝:“好不容易约次会,结果居然来吃这个……你到底是有多穷呀。”
对面,秦峥夹菜的动作骤然顿住,掀眼皮,直勾勾盯着她看,“我穷?”
随后便看见那女人抬起头,晶亮的大眼溜圆,呆了呆,赶忙摆手:“哦不不,你别多想啊,我没有看不起你穷的意思。”说着稍顿,十分认真地补充:“你放心,我从来没把经济能力当择偶条件,所以不会嫌弃你。”
她白皙小脸上表情认真,又是副正经八百的语气,怎么看都有点儿好笑。
秦峥极淡地笑了,“是么。”
“是啊。”
他垂眸夹了块牛肉,略点头,没什么语气地说了几个字:“那真谢你了。”
她正色:“不客气。你是解放军,你穷都穷得光荣。”
“……”他他妈哪儿穷了。
*
吃完饭后出来一看,时间已接近八点,两人到五楼影院看了看,没余兮兮感兴趣的片子,于是,原定的看电影变成饭后散步。
风柔柔地吹,周围霓虹旖旎,不时响起汽车鸣笛声。
他们十指交扣,就沿着一条大道笔直向前,安静的,沉默的,谁都不说话。彼此掌心传来温度,交融在一起,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前方有转角,左手边开了间婚纱店。店面很大,装潢奢丽,橱窗里摆着成排礼服,纯洁忠贞的白,款式各样,在夜色的映衬下愈发醒目。
余兮兮目光移过去,眼睛一亮,被左数第三件吸引。
秦峥侧目看了眼,问:“喜欢?”
她回过头,笑笑,“那件挺别致的。”
“喜欢就买下来。”他语气很淡,“我送你。”
“……”余兮兮无语,“我又不嫁人,买什么婚纱。”
说完,下一瞬便明显感觉男人有力的手指收得更紧,她手在他掌中,被包裹得完全看不见。
她微怔,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顿觉一道雷在脑仁儿里炸了开,把所有思绪绞成一锅浆糊。掌心汗湿了,黏黏腻腻,把她心情暴露无遗。
秦峥低眸盯着她,目光极深,良久一勾唇,似笑非笑道,“我什么没说,你至于这么紧张?”
“……”余兮兮脸微红,用力咳嗽一声,“谁、谁紧张!”
“期待什么呢。”
“……谁期待!”
他伸手摸她脸,粗糙的指肚来回抚摩,半是试探,半是认真:“你想嫁给我?”
余兮兮歪头躲开,被踩了尾巴似的,脸蛋儿通红:“不啊,一点儿也不!”
几秒安静。
未几,秦峥半眯眼,舌尖在腮肉上滚了一圈儿,捏住她下巴软肉,暧昧地揉,嗓音低低沉沉:“怎么,爽完就提上裤子不认人了?”
“…………”
她无语,淡淡翻了个白眼,压根不想理他。
继续往前走段路,不知不觉便到了双江亭,夜幕下,一座古亭屹立路边,亭檐坠宫灯,远望煌煌如画。
余兮兮抬手指那亭子,扭头问秦峥:“知道双江亭的传说么?”
男人盯着她,安静不做声,视线中,灯火在那侧颜轮廓上镶起一层极淡的光,姑娘眼眸晶亮,如坠繁星。
她嘲笑,“真不像个本地人。”清清嗓子接着说:“小时候听大人说,年轻情侣如果一起去过双江亭,就会白头到老。知道为什么吗?”
他淡淡摇头。
余兮兮嗤:“因为天上神仙也分地盘儿啊,这亭是月老罩的。”
秦峥:“……”
正说着话,耳畔忽然传来怪异声响。余兮兮诧异,细细一听,发现是哭声,森森的,有女人也有孩子。大晚上的冷风一吹,教人毛骨悚然。
她无意识地看两边,“好像,有谁在哭?”
秦峥拧眉,片刻,黑眸扫向古亭左侧,沉声道:“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