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的使者带来了陈国上郡六县的地图。魏王的意思很明显，要用上郡六县换他姐姐。
大殿中一片安静，我跪坐在易衡身侧，侧目望去，惠后的脸沉的能拧出水来。
手执节杖，利利然昂首立于大殿中章国、魏国两位使者静静等着上首惠后的回复。
两位使者我都认识，章国使者公子离，章王的三弟，十六七岁的脸上稚气未脱，一脸严肃的望着惠后。
魏国使者公子叶，我同父异母的六哥哥，他容貌大致与我相似，一身白衣，玉带金冠，风度翩翩。
章国与魏国一向并无太大交集，然而章国的国书却写着希望陈国能放魏公主回国。
不止是惠后吃惊，我都甚是吃惊。
那短短的一刹那，我心里想了很多。我想到了某些人，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他……要救我……
我紧紧揪住自己的衣摆，力气之大，几乎要将衣服撕裂。
可易衡告诉我，魏章二国已经在王都结盟。
我冷笑不止，犹如受了当头一棒。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凉得彻底，再生不起一丝微弱的火星。
“此事。容后再议。先将魏棠收押。”惠后隐忍着心底的怒火，艰难的吐出这六个字。她想杀了我而后快，可又怕得罪魏国与章国。
她还要再等等，陈国和代国是盟友，魏、章眼见已经结盟。陈国该如何应对？
她已修书代王，眼下只等代国使者带来回信。
收押我？这是个费脑子的问题。
我已经被废，显然建章宫我是不能住了。惠后也颇为大方，没有让我露宿街头，吸风饮露过活，还在冷宫中替我留了一块地方。日日两个冷馒头一碗馊饭的照顾着。
冷宫中黑暗无光，角落里悉悉索索的似乎是老鼠在爬动。我蜷缩成一团，窝在床角。
我自小怕黑，可能最近这一夕之间受到的打击太大，我一人独处黑暗之中，竟也没有太多恐惧。
我满脑子不是害怕，是疑惑。
诸侯之位，立嫡立长，诸子中唯嫡子最贵，嫡子中最年长的方立为君。
母后生了十二个孩子，七女五男，我与棣是双生子，我却比棣先出生一刻钟，故十二兄妹中，棣最小。按齿序，我不明白为什么即位的会是棣，为何不是长兄？二兄？或者是三兄？为何会是我们几兄妹中最小的棣。
三日，我一直在想，整日整夜的想。我的脑袋因为长久的思考而有些疼，眼睛红肿，布满血丝，干涩无比。
宫人推开门，一道日光照了进来。骤然见到亮光，分外刺眼，我下意识用手遮住了眼睛。
“魏棠！”
三年来日思夜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可我的心却是麻木一片。我大脑昏昏沉沉，干涩的眼珠子左右转了几下。我没放下手，继续挡着自己的眼睛，我不敢。
我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某人真的回来了。我害怕我一放下手，那个声音就消失了。像我三年来做了很多个的梦一样消失。
不留一丝痕迹。
“魏棠！”那声音又响了一遍。
我摇摇头，心想这梦真的好真实，就跟真的一样。
“桓渊不会回来的，回来了我也不会跟他走的。我不会原谅他的，不会原谅他的。我父王死了。他怎么能死了，我还没有问他，到底是要我死还是活呢？我偷了陈国的地图，害的易衡打了败仗。我弟弟做了魏王。长兄呢？二兄呢？三兄呢？”
我喃喃自语，我很疑惑。
我好疑惑。
谁能告诉我。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眼前直冒金星。我以手覆面，将头深深埋进膝盖之中。我不想去面对这些疑惑，你也不要告诉我真相，告诉我，我的兄长们都死了。
泪水从手指间的缝隙中渗出，打湿我的衣服。我小声的呜咽，我的兄长们不会死的。他们只是不想做大王，所以才让还未成年的棣做大王。
我的四兄不是最喜欢美人儿了吗。他不喜欢做大王。
长兄也是。都是。
绝不会是死了。
我都偷了陈国的战备图，为什么我的兄长们还是会死？
“魏棠。”那个声音坚持不懈的响起第三遍。
“为什么会是棣即位？”
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人没有回答，这比不回答还可怕。他们不回答，证明我猜对了。我的四个兄长，全部死掉了。
“滚！”我冷冷道，这句话对两个人说。
一个是我心心念念了三年的人。
终于有一日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叫我的名字，叫我“魏棠”。可是我却对他说，“滚。”
没错，你滚，我不想见到你。永远也不想。
还有一个是我朝夕相对三年的夫君。陈候易衡。他骗了我，陈国杀了我的哥哥。我愧疚于他，我也恨他。
恨之入骨。
滚啊！
另一个声音响起，温和，且犹豫。
“棠妹妹……我们回家吧。景后和大王还在等你。”
父王谥号景，故母后也成了景后。
我抬起头，六哥哥清俊的面容映入眼帘。他那与四位兄长相似的轮廓，使我心里一酸，眼泪颗颗滚落。
六哥哥向我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手骨节分明，宽阔有力。
一点点微弱如星澜的白光摇摇晃晃的在我心中升起。我还有魏国，我还有母后，我还有兄弟姐妹。
我掠过门外立着的二位君子，忽略掉他们，径直朝门外走去。他们两个，一个玄衣清朗，微微发白的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另一个一身朱衣，沉稳端庄，柳叶细眉间凝着万千冷漠。我都很熟悉，也都很陌生。
外祖父曾说，乱世里，所有人都是你的敌人。
敌人。陈国的确是魏国的敌人。我在魏国的史书上瞥见那一场陈魏之战的时候，上面说。
十年春，陈师伐我，死伤无数。
那句死伤无数中，就有我四个哥哥。魏国实力大减，天子麾下第一大国实力大减，王室愈发衰微。无奈之下，天子只能将自己的两个女儿，连城王姬、青城王姬，一个下嫁代公，一个下嫁新归顺的章候。
代国不欲与同为天子婿的魏国交恶，所以代王在信中劝惠后放了我。惠后极其不甘心，但最终还是同意放我回魏国。
四匹浑身无一撮杂毛的白马被套在车驾之上，最外侧的一匹撅着蹄子，一点一点刨地上的草根，白森森的大牙齿咀嚼着草根，鼻孔中喷出白沫，打喷嚏声音很大。
它似乎明白自己要走很远，所以要吃饱，吃饱了，方才能日行千里。
三年前，陈国四匹白马将我从魏国接来。三年后，这四匹白马又带着我回去魏国。
我摸着马儿的脑袋，苦笑不已，“马儿啊马儿，只怕不久之后你又要送我去另一个国家了。”
六哥哥扶着我登上马车，车队正欲起行，却被人叫停。我掀开车帘，只见公子离提着衣摆，跑的气喘吁吁，一边高喊一边朝我们挥手。
“棠姐姐，你停一下。”
我眼皮都未抬一下，冷冷道：“走。”
六哥哥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妹妹，公子离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才会跑的这样失礼。公子离是章王和宏远君的弟弟，这样只怕是……”
六哥哥欲言又止，我晓得他心里到底想说什么。
只怕是于礼不合。
无非就是魏国不能得罪自己的盟友章国云云，我不能得罪章国三贵之一云云。章候重用自己三个弟弟，都封了君，委以重任。人称章国三贵。
章国今非昔比，蒸蒸日上。而魏国则渐渐没落。我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多为魏国考虑。
我从前从未想过。
起码陈国和魏国打仗之前我完全没有想过。
陈魏交战时，惠后有意断绝我的消息来源。我小心谨慎的待在易衡身边，看似无意的说出精心准备了许久的话，并从易衡的回答中获取我想要的信息。
一想到日后日日都要想这些东西，我只觉得头大如斗。逍遥了十八年，骤然一日无论大事小事都要仔细考虑，认真斟酌，一举一动都要谨慎。我一时还真是无法接受。
而且我的哥哥啊。我都对桓渊说了“滚”那样的字了，得罪的话早就得罪了。“滚”字已经不在礼数之内了，而且不仅仅是失礼，还有一个性质的问题。
某些人一向斤斤计较，从前随便说两句街头学来的话，他就能喋喋不休的跟你讲一大堆诸子百家先贤圣人的话来批评你做的不对。什么失礼，什么不合礼数。
公子离大口喘着气，一边喘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棠姐姐……我二哥他说……把这个给你。”
晶莹剔透的玉珏在日光下透着柔和的光芒，一看就是块好玉。我不耐烦的接过玉珏，玉珏上刻着两个字，“琴瑟”。我怔住了，这块不是我在嫁给易衡之前，派人送给他的玉珏吗？
我希望他能见玉如面。
还给我？是什么意思？物归原主？一刀两断？
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你把它还给了我，是在说你不想和我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我气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但脸上还是勾起一个端庄的微笑，“啊，你告诉宏远君，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你要和我一刀两断。从此以后。即使同住一个屋檐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可是你忘了啊，桓渊。你我三年前就已经恩断义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