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凡换好衣服走出客栈的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由于这场雨来得毫无预兆的缘故,很多出门的行人都没有带伞,只能双手抱住头不停地往前跑,或者找一个离自己比较近的屋檐躲雨。
看着客栈门前一排又一排穿着单薄,蹲着躲雨的贫民,季凡一时间竟想起了小时候,和哥哥一块儿外出避雨的情景。
那时候,他们没有父亲,母亲又身体不好,家里面穷得近乎家徒四壁,连雨伞都只有一把。为了把伞让给母亲,他们兄弟俩出门从来都不带伞,遇着下雨天就随便找个屋檐往里面一躲,然后互相挤在一块儿取暖。
那种日子很苦,却又很甜,甚至已经甜过了莲儿强行往他嘴里塞的牛奶酥。
“公子,您这是要去哪儿啊?”看见住在落园的大主顾出门,客栈里的店小二瞬间就打起了精神,一边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一边相当讨好地为洛伊拉起了衣摆,“这样大的雨天,小的劝您还是别出去了。若是被街上的泥水溅脏了衣服,可就白瞎了这极好的料子。”
“这料子,很好吗?”衣物对季凡而言,不过只是用来遮盖伤痕的最后一块遮羞布罢了,无论是眼前比金丝还贵的苏锦,还是神殿发放的教袍,于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
“公子,您这料子还是小的陪神医去买的。用的是全城只有三匹的苏锦,选的是专为大王王妃做工的绣娘,用的银线、珍珠全是她亲自从商国带来的佳品,在外边儿有钱也买不到。光是这一件衣服,就能值一盒金子。连绸缎庄的掌柜都连连感慨,说他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奢侈的袍子。”
“买得再贵,还不是得被她撕了。”
望着眼前由银灰色黏湿蜘蛛丝织成的一片细网,季凡一时间竟然有些懵了。锦衣华服,珍馐美食。这,就是让无数人为之竞折腰的东西吗?可为什么在他这儿,却觉得这些荣华富贵都不值一提呢。
“客栈里有伞吗?给他们一人一把。”见好几个年级不过七八岁的小孩子赤着双足站在被雨水打湿的地板上,冻得瑟瑟发抖,季凡就无端地觉得心痛。
见这个小二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季凡淡淡的开口道:“账先记在我头上,等我回来再跟你结清。”
“好勒。”听见有人要当冤大头,这个店小二的脸色马上就不一样了,差点儿没笑出一朵花来。
望着自动移向两边,生怕碰到自己的人群,季凡不由得愁绪横生。早些年,他跟哥哥也曾这样仓皇地躲避着那些衣着华丽的贵族子弟,没想到一扭头,他竟也成了被人避之如洪水猛兽的存在。
可惜人家风光无限靠的是祖辈余荫,他靠的,却是肮脏的交易。
下雨天的苍穹,总是暗沉沉的,像极了古老屋子那缠满着蛛丝网的屋顶。那堆在天上的灰白色云片,也无端的带了两分暗沉和阴郁,让人的心跟着不知不觉地变得异常沉闷。
在这种抑郁的雨天里,静静矗立在王城中心,通体雪白,造型圆润,闪烁着圣洁光芒的神殿,仿佛就成了南国人唯一可以用来排遣压抑的所在。
一辆青色的马车从雨水织成的细网中缓缓划过,溅起一串又一串灰黑色的水珠。却在驶到神殿门口的时候,被守门的教奴给拦了下来:“什么人。”
季凡闻言面无表情地拉开了车帘,露出自己很有辨识度的面容,冷冷地盯着那个明显新被换上来不久的教奴。
“十二祭祀,您回来啦。”虽然这一批守卫,都是在莲儿大闹神殿之后才被换上来的,但对于神殿的十二位祭祀和神女,他们却记得相当清楚。
“嗯。”轻轻地点了点头之后,季凡再次拉上了车帘。
“放行。”
就算在大祭司和莲儿面前没什么地位,但季凡身为神殿祭祀,在这些教奴心里,还是很有地位的。自然不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拦他的车。
提起衣摆,让车夫帮自己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走进大神女居住的园子,季凡刚一走到门口,就看见大神女穿着一席雨衣,正不停地用铁锹挖着土,像是在往土里埋什么东西。
“季凡,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会恨毒了这儿,再也不肯回来呢。”听见身后传来人的脚步落地声,大神女猛地扭过了头,见来人是季凡以后,眼里的杀意才一闪而过,“你来得正好,刚好可以陪我一起施施肥,免得入了秋之后,这些小东西偷懒,不肯好好结果。”
不知道为什么,大神女的院子里面,永远都种满了各色各样的果树,无论是绿翳翳的石榴、高挺挺的橘子还是千娇百态的葡萄藤,都无一例外的沐浴在细雨之中,无声地诉说着神殿盛夏的繁荣。这一点儿,倒是跟她飞扬跋扈的性子极不相符。
待季凡走进近,大神女打量了两眼他身上的衣袍之后,又突然轻叹了口气,将本来递到他面前的水瓢收回,然后指了指自己房门紧闭的寝室:“算了,你还是进屋里喝茶去吧。看你这身衣服可不便宜,要是在我这儿给弄脏了,只怕圣母把我卖了也赔不起。”
“我可以洗啊。”季凡一本正经地回应道。
“忘了告诉你,圣母的东西好像都是用过一次就丢的。”大神女用她那双水亮的狐狸眼轻瞥了一眼季凡,脸上的表情看似严肃,但那双媚态横生的眼眸中却已然蓄满了笑意,“当然,男人除外,像你这样漂亮的男人,更除外。”
“你不是向来都不承认我漂亮吗?”想起这人之前为了大祭司的一句谬赞,就罚自己抄了整整十份教规的霸道行径,季凡就觉得好奇。从什么时候起,只承认自己美貌无双,其余看谁都是渣的大神女也学会恭维人了?
“不承认有什么用,你我又不是没长眼睛。”大神女说着说着,那晶莹的眸子突然就亮了起来,唇角也微微向上一挑,挑出了一抹沉鱼落雁的笑容。
“你的衣服湿了,进屋吧。”
见季凡的前胸被飘进雨伞的细雨浸湿了一小块儿,大神女终于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施肥工具,带着季凡走到了房间,留下那个车夫带着雨伞,静静地站在门外屋檐之下。
“听说圣母包下了玉食斋,每天专门为你做点心?还因为想买下整间店铺不成,差点儿跟老板动起手来?”给季凡倒了一碗煨好的姜汤,又给他递了一张干毛巾让他擦拭被打湿了表面的衣服,大神女换上了一身普通的白衣,然后披下斜插着几根宝石簪子的三千青丝,缓缓走到了季凡面前,掀袍落座。
“看来,她果真很宠你。”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季凡思索了半天,也只想出了这一句回答。
谁都觉得他过得好,谁都觉得他应该感恩,可真正的个中滋味儿,却只有他一个人能品尝到。
“看来你对圣母,还是一如既往的厌恶啊。那长平郡主呢?她可是个绝世温柔的好女人,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叫人心头一暖。”
“她,的确是个好人。”提到兰儿,季凡眼底的厌恶立刻开始像潮水一样褪去。
大神女在说话的时候,晶莹的眼睛不住地一闪一闪,但眼底闪烁的,却不是什么善意的光亮:“可惜了,她这样聪明的女人,就算要找个排遣寂寞的对象,也不会是你。”
“我有自知之明。”季凡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漫开了一丝淡淡的苦涩。
“要你的不是你要的,自己喜欢的,又一辈子都碰不到。你活得可真惨。”大神女鲜艳欲滴的朱唇一启一合,里面吐出来的嘲笑却字字尖锐如刀。
“无所谓了,能活着,就挺好,不是吗?”
想起自己曾经发下的誓言: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代替母亲,代替哥哥好好活下去。季凡就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疲惫。
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全部赶出去,季凡换上了一副严肃的口吻,一字一句的对大神女说道:“郡主想见你,就你和她,两个人。”
“郡主相邀,我自然求之不得。听说她的茶艺,可是极好的。”随手从旁边的衣架上拿了一条白色的织锦腰带将自己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束住,再将乌黑的秀发绾成简洁大方的如意髻样式,仅在发髻中央插上一支用来固型的光滑骨簪。
做完这一切之后,大神女一脸期待地走到桌边,朝着季凡招了招手:“所以,带我去蹭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