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承包的那一年麦熟时节,麦客们又蜂拥而至,父亲叫来几位麦客收割了我们家那块大的责任田,在算账时,那位年龄比较大的麦客在我家的责任田里走了一圈,用脚步丈量了一下他收割后的麦地,结果他测算出的面积比我们家那块地的实际面积多了很多。父亲向他说出了实际面积,他不相信,父亲说有土地本可以让他看,他说:“谁家没有那个本本,我家也有哩。我就是不相信那个。”
面对他自信的神情,父亲没有与他争吵。他指着几个前来叫他们去割麦的邻居,对那个领头的麦客说:“天气很忙,他们叫你们去割麦,你们先去给他们割麦。我不影响你的生意,你也别影响我家的活。等你啥时候算明白了,你来跟我要钱,我一分钱都不会少给你们。”说完,父亲忙着将地里的麦捆装上架子车让我们拉回去,那个年老的麦客默不做声地蹲在了地头,抽起烟来。
一支烟抽完,他站起来对我父亲说:“掌柜的,那多算的我们就不要了,但你得另外给我们每人一包烟钱。”父亲想都没想爽快地答应了。
随后的几天,又发生了好多起麦客向他所雇的主家多算出割麦面积的事,最后都协商着妥善地解决了,但都是主家多付出了比实际面积多一些的钱。随后的几年,每到麦子金黄成熟的时候,麦客们总是如约而至地帮助人们收割,慢慢地,我明白了我们关中平原上的人们与麦客们和谐共处的关系。麦客们都是来自于偏远贫困的地区,人们很同情他们,他们又很能吃苦耐劳,因而很受人们看重。虽然他们常常多算账,那是因为他们出门在外怕受欺负的原因,人们很是谅解。
在麦客们忍受着炎炎烈日辛勤地为主家们割麦的时候,主家们都要在如此繁忙的时节不忘在家里留一个人,拿出上等的白面施展精湛的手艺,为他们做自己拿手的好饭菜。他们总是用扁担将精心做好的饭菜挑到自家的地里,让麦客们边敞开肚子大吃边向地里忙碌着的人们做着展示。麦客们在家里大多吃的都是粗粮,很少吃到细米白面,那些飘满了油花的芳香的饭菜总使他们在劳累的割麦之后胃口大开。他们一碗一碗不停地吃着,主人在旁边一边为他们盛饭一边细数着他们每人所吃的碗数,他们吃得越多,主人越是高兴,看看他们能否打破别人家麦客吃饭时所创造的记录。吃完饭后主人家还会不停地叮嘱麦客们在树阴下躺着多休息一会儿,不要急于干活。那些吃得很多的麦客常常让主人家提起和怀念,每当过了多年说起他们,他都会非常地自豪。
遇到下雨的时候,家里有空余屋子的主人家还会把干完了活的麦客留在自己家里,供他们吃住。当然所吃的饭不如他们在地里割麦子时所吃的饭那么好,就是每天主人家自己所吃的饭食,他们决不会让麦客吃不如自己的饭食。不管雨下得多长,只要麦客们不提出来,他们决不会将他们撵走。他们一起吃,下雨天无所事事的时候坐在一起聊天,以化解心中对雨天的忧愁。那些等待天晴后割麦子的人家,家里有空房子的,也会把麦客接到自己家里。于是在雨下得比较长一些的时候,麦客们会在几个不同人家吃住。那些供麦客在自己家里吃住的人,也感到很自豪,那些在一户人家住了一些天之后,还没有别的人家来请,或是在收割麦子的后期,麦客们看着依然连绵不停的雨水,盘算着天晴后该自己家割麦子时,就会向主人家提出告辞,或是向别的地方去碰碰运气,或是准备回家。主人家会让他们带上一些干粮,尽管早已给了他们工钱,富裕些的人家还会额外地给他们一些回家的盘缠。
对于那些下雨天流落在外面的麦客,他们常常躲在街上店铺的屋檐下,当人们看到他们用随身所带的洋瓷碗接着从屋檐下流下的清亮亮的雨水,解开挎在身上的干粮袋,从里面抓出一把炒面放在碗里搅和着喝下去充饥时,人们常常会流下同情的辛酸的泪水。他们会为他们送来饭食和干粮,家里地方宽敞的还会请他们到自己家里去住.但即使流落街头,麦客们也不会随便去村民家打扰,更别说骚扰滋事了。
慢慢地随着收割机越来越多,麦客们也来得越来越少了。那些新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在跟随着父辈们出来闯荡的时候,已不像他们父辈们那样能吃苦,他们同样害怕炎炎的烈日,常常躲在地头的树阴里叫苦不迭。
后来,那些年轻的后生们都不再来了。听说他们去了遥远的南方去打工,过着他们心中向往已久的城市人的生活。
第75章
生产队里刚使用不久的打麦机被承包给了个人管理。我们家的麦子在被我们用架子车拉到打麦场之后,排队等候着用打麦机打麦。
打麦机异常繁忙,昼夜不停地发出隆隆的巨大的响声。它经常出现故障,常常让看管打麦机的人和要打麦的人家着急上火。用打麦机打麦的时候,必须有几个人不停地将麦捆拆散摊开在它的进料口里。还得有人撑开麻袋在下面接着不断滚滚流出的麦粒。还得有人用木叉将从另一端涌出的麦草挑到远一些的地方,要不然用不了多久就会将整个打麦机埋掉。
因此,一家打麦的时候,必须事先与另外的人家说好,互相帮忙才不至于人手短缺。
我们家的麦子在打出来之后,我们将它用架子车拉回到自家院子里摊开晾晒。这时有几家还没有割麦子的人家,就跑到我们家察看。他们抓起一把又一把的麦子使劲地攥在手里握着,然后又摊开手掌慢慢地让那些麦粒掉在院子里的麦堆上,他们说那些麦子在苍白之中还透着一丝青绿色,埋怨我的父亲早割了几天。说是因早割了这几天,这些麦子恐怕得有一两成的损失,说得我父亲有些懊恼不已。
别人家在打麦子的时候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打麦机刚打完的麦草的麦穗上,常常可以找到还没有脱干净的麦粒。这让人们怀疑起了新近出现的打麦机的可靠性,盘算着因此遭受到的不必要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