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兵荒马乱的,老百姓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去打仗,因此上没人愿意当兵。被强行抽去当兵的农家子弟一到部队时间不长就都纷纷逃跑了。部队为了怕他们逃跑,就开到外地进行了短暂的整训,这次是他们出去整训回来了。当他们这支部队再次开拔出去打仗的时候,同村的几个人叫着三爷爷偷偷地跑了回来,并将他的“我们那里也有个斗鸡圃,你们这里也有个斗鸡圃”的笑话带了回来,传遍了全村,用于茶余饭后取笑三爷爷的话题。直到多年之后,在我小的时候还听到过这个取笑三爷爷的笑话。
在此路过的不论什么部队,都向各个村子不停地抽壮丁。由于被不断地抽壮丁抽去当兵,又不断地从部队跟着别人偷跑回来,三爷爷也开始变得聪明起来。有一回早上刚被抽走去当兵,晚上天黑定,无所事事的人已脱了衣裳上炕,在温暖的被窝中进入梦乡时,挂在炕角屋墙上的油灯忽闪了一下,瞬间发出了耀眼的光芒。此时村里不远处响起了一阵猛烈的狗叫声,仿佛要把这黑漆漆的夜晚撕开一个大口子。不一会儿院门外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犹如老鼠在黑暗的夜晚躲在衣柜下咬噬东西的声音,此时辛劳了一天的巴婆已将家里的一切拾掇停当,正盘腿坐在炕沿上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亮,用长长的裹脚布重新缠裹她那小小的足踝。当油灯突然莫名其妙地闪亮了一下的时候,她拽紧了长长的布带的双手在空中停顿住了,她侧耳倾听,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人回来的样子。当不远处撕裂空气的一阵猛烈的狗叫和随即而来的院门外响起一阵细碎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的时候,她对站在炕角的地上正欲脱鞋上炕的我父亲说:“是你三爸回来了。”她的话音未落,院门外响起了一阵小心翼翼地轻轻的敲门声。
巴婆对我父亲说:“你去给你三爸把门开一下。”当我父亲正欲转身出去时,巴婆对他说:“开门时你不要问‘外面是谁?’你只要悄悄地问‘是三爸吗?’你听他的声音如果说‘是’你就开门。”我父亲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出去了。
此时冬天的夜晚外面一片漆黑,寒冷的风吹到我父亲的身上,并在黑暗的某处不断地敲打着什么东西,发出轻轻的“啪啪”的响声。他忽然觉得在黑暗的某处角落里正有一个人瞪着滚圆的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使我的父亲不禁头发都竖了起来。他一阵紧跑,站在院门后边小心地回头看了看,黑暗的夜晚如水波一样将他包裹和淹没,他如置身在一个黑暗冰冷的湖底,头顶上好像有一串串同样黑暗的水泡不断地向上冒出。跟前的一切均影影绰绰模糊不清,他定睛细看,好像并没有他头脑中想象的,隐没在黑夜中长着黑亮的皮肤,高大的身材瞪着大大的黑亮眼睛的男人,他不禁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他趴在院门上,将嘴对着两扇门中间的细小的缝隙,像我巴婆教给他的一样悄悄地朝外面问:“是三爸吗?”
当他听清是我三爷在外面嗫嚅着的声音传进来之后,轻轻地打开了门。在门还没有完全打开的时候,一个熟悉的黑影已从开启的门缝中挤了进来,他冰冷的破棉袄上好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坚硬而冰冷地擦着我父亲的手背一划而过,不禁使他打了一个寒噤,等他借着微弱的星光模糊地看清那个站在他面前的熟悉的身影正是我三爷爷时,他关好了院门,一阵风似的跑回了屋里。
巴婆对跟着我父亲的身影进屋的三爷说:“你怎么这么快就跑回来了?”三爷爷将他穿着冰冷的破棉袄的身体倚在厢房门框的外边,他没有走进厢房,低着头一声不吭,黑黑的脸庞隐没在昏暗油灯笼罩下的厢房门框的阴影里。
“你人还没有到部队,”巴婆说:“还算咱村的人和名额哩,你这一跑回来,村子上会跟你完得了?”巴婆的话语里没有丝毫埋怨的意思,她知道这下家里又要为此花不少的钱了,而如何在短时间内筹措到这些钱,让她感到忧愁和焦急。三爷爷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吭。
此时巴婆已重新缠好了脚,她格噔一下翻身下炕,对倚着门框站在厢房外边低着头的三爷爷说:“你进来吧,坐在炕上暖和暖和,我去给你做饭去。”三爷爷闻声进屋坐在了炕沿上,他依旧低着头。巴婆抬起胳膊取下挂在墙上的油灯端着它走出厢房去厨房为三爷爷做饭,她的身影随着脚步的远去,在微弱的灯光的映照下越来越大最后淹没了整个屋子。
随后隔壁厨房里传来了生火做饭拉动风箱的声音。我父亲听着厨房里不时传来的微弱的声音久久不能入睡,他早已上炕脱了衣服钻进了暖和的被窝里。虽然身下的土炕热得烙人,但露在被子外的脑袋在冬天寒冷的夜里依然感到寒冷。在漫漫的黑暗中他忽然感觉自己就像游动在黑暗的湖底中的鱼,冰冷的湖水正悄悄地在他的鼻子嘴巴和眼睛里流动,他的头顶上正有一串串黑暗的水泡不停地向上翻滚。他看了看依然坐在炕沿低着头的我的三爷爷,他感到他就像湖水底下的石头一样冰冷而坚硬,他想叫他到炕上来,但是他在这黑暗的夜幕中不敢跟他说话,他感觉到家中发生了比较大的事情,他还没有长大的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害怕。
不久,屋门“吱吖”一声轻响,巴婆一手端着油灯,一手提着一个包袱进来了,她一进厢房,将热气腾腾的包袱塞进了三爷爷的怀里对他说:“赶紧吃吧。”三爷爷打开了包袱,一股很久很久都没有闻到的油饼的香味立刻充满了整个不大的房间,他拿起了一个油饼立即像骡子一样地大口地咀嚼起来,我的父亲钻进被窝里,口水不停地流了出来,偷偷地湿透了被子的一大块地方。
巴婆转身又去厨房,在黑暗中很快地又为三爷爷端来了一碗鸡蛋汤。她还将我父亲从被窝里拉了出来,把一个热气腾腾的油饼塞进了我父亲的手里,我父亲双手捧着它钻进了被窝,在被子湿透的地方将它吃完,然后把手舔得干干净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