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着头走出了院子,没跟四叔说话,也没向周围的人打声招呼,就回家了。她想,她的背后,风言风语肯定又起来了。要不,她怎么感到背上冒着凉风。
回家了,终于回家了。仿佛刚才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现在终于脱险了。她满脸沉郁的走进院子,发现母亲正惦着一桶猪食,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圈门走去。下午的阳光洒在院子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暖和惬意。她瞧得很清楚,母亲瘦小的轮廓在和煦的阳光下成了一尊金身。她的脚步很轻,很慢,走一步试一步,仿佛怕踩进了沼泽。满窝的猪像想造反一样,哼哼的叫。直到母亲一只脚踏进了圈门,哼声才渐渐停止,变成了抢食的声音。
院子里很狼籍,盆盆罐罐,破板凳,烂笤帚到处都是。地面上像是刚扫过,但是和没扫的一样。从过道口到厨房,零零落落撒了一地麦秆。她想这肯定是母亲刚刚落下的,还没来得及清理。整个院子和她临走时没什么两样,唯有不同的是,左边的水池里,放了一堆湿衣服,旁边还有一堆待洗的。右边的角落里,恶臭的猪粪堆积成了一座小小的山。挂在绳上的白毛巾已经变成了黑色。这就是她的家,想永久逃避,却又终身相依的家。
这时,程石晶养的小狗黑子听到了小主人熟悉的声音,摇头摆尾的跑了过来,围着她打转。一会,它又欢呼雀跃的离开,向老主人报喜。
程石晶最喜欢狗,认为狗是最有灵性的动物。她从不把狗当畜生看,而是把它当做最忠实的朋友。每当家里粮食紧缺时,她就把自己的一份食物分给小狗。父亲要打小狗时,她总是用身体挡着,像保护母亲一样。狗能给予她快乐,同样也能给她带来痛苦。上小学的时候,她养的小狗黄黄被父亲残忍的杀了。她大哭了一场,一连好几个星期不理父亲,认为父亲没人性。初二的时候,好不容易养了几个月的花花被父亲卖了。她悲痛欲绝,对父亲恨之入骨。后来,父亲保证绝不干涉她养狗,她才原谅了父亲。初三那年,她养的小狗灰灰在一天夜里无缘无故的失踪了。她彻夜未眠,一连串了好几个庄子,那只小狗至今下落不明。估计早被缺德的人偷走,打死吃掉了。从她的养狗史,她得出了一个结论,狗的命运和人的命运有时是一样的,往往身不由己。
再次抬起头时,母亲已从猪圈里出来,满脸惊喜的注视着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呢?她一看到她,心里就禁不住想哭。她的苦难完全呈现在她的脸上,头发,眼角,嘴唇和下巴,带皱纹的笑是她世间最美的笑。看到她的腿,你会去诅咒上帝。多美的一个人,上帝弄惨了她的腿,给她坎坷的道路隐藏了荆棘。
生活的哲学就是这样,有些人在苦难里追求幸福,有些人在蜜罐里自找不乐。
程石晶靠近母亲,握着她粗糙的手,眼眶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带着哭腔说:“妈,你的头发又白了好多。”
“人老了,头发总会白的。没事的,孩子,还没吃饭吧,咱回屋去!”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心里一阵阵发酸。她知道,她并不不老,只是心老了。她还不到四十岁。
晚饭过后,母女俩在微暗的灯光下闲聊起来。程石晶心中藏有多少泪,多少委屈,但是她一点也不能跟母亲说。她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与母亲的隔阂越来越深了,这是她多么不想看到的啊!但是,造成这种悲剧的,有多少是来自母亲呢!每个人都有一个秘密的仓库,一把锁。小的时候,仓库的门是始终开着的,因为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年轻的时候,仓库的门是始终紧锁的,里面装的全是他们秘密的思想。等待老了,仓库满了,他们把仓库里的东西重新整理一番,因此,一些昔日说不出的话,现在可以倾囊而出了。所以,老人喜欢讲故事,孩子喜欢听故事。
带着疑惑和不解,程石晶首先问道:“妈,奶奶什么时候走的,您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重阳节那天晚上,你奶奶一直喊你的名字。所有人都不在,就我一个人。老太太把我当成了你,一直握着我的手哭个不停。然后,泪止了,脸上露出了笑。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怪吓人。接着,她开始向外吐气,刚开始很细,越来越粗。我吓得手脚冰冷,开始喊人。你大姑妈跑了过来,哭着说娘不行了,她在倒气。而后,你的叔叔伯伯都过来了,惊恐的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死的时候,这么痛苦。老太太还剩一口气的时候,又喊了两个字,别人没在意,只有我听得清清楚楚,是你的名字。一切都平静了下来,老太太似乎去了。你大姑妈找来几个硬币,掰开了你奶奶咬紧的牙关,把硬币放进去。可怕的一幕又发生了,老太太突然睁开了眼,把硬币全吞了下去。这次,真的断气了。你大姑妈吓得惊慌失措,叔叔伯伯们哭着喊妈。最后,几个人商量着,把铁条捏成勾,把硬币从你奶奶的喉咙里勾了出来。天啊,这可能是我看到的最可怕的一幕了。”
程石晶不想说话,只想哭。她想问母亲,为什么要在死人嘴最里面放硬币。但是,她问不出口。这是家乡一成不变的传统,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她不知道的还很多,这是他们家乡的文化。
程石晶的母亲接着往下说:“这年头,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四婶,多好的人啊,被诊断得了癌症,不到三月就瘦的皮包骨头,走了。你的小堂弟,整天活蹦乱跳的,没了妈,整天跟着我,说没了也没了。我真想找你四婶好好谈谈,死妮子,想儿子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也会把他当亲儿子养啊!先说说眼前的吧!你铁锹爷,年轻力壮的,去了城里打工,不到半年,摔死了。可怜了孩子,才五岁啊!老太太整天死去活来的哭儿子,儿媳妇也回娘家了。”
“妈,清灵呢?她妈妈把清灵带走没有?”程石晶最担心的就是那个可爱淘气的小女孩。
“带走了,但是,没过两天,清灵又偷跑回来了。她不想抛下奶奶,她知道,没有她,奶奶肯定活不下去。多懂事的孩子,才五岁啊!”
母亲哭了,程石晶也感到阵阵揪心。这一对善良的母女,都有一颗美好的心灵。当一幕幕的悲剧在他们面前上演时,除了痛哭和同情,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人最柔软的心,最刚强的也是心。柔软的一面是付出真挚的感情,刚强的一面是不畏一切的艰难。她们决定了,她们要用实际行动,帮助清灵健康的成长。这既是对死者的宽慰,也是对生者的无言承诺。她们有一副柔弱的肩膀,她们扛得住流言和中伤,她们在黄土地里种下信念,她们把爱诠释得地老天荒。
平静了好一段时间,程石晶不得不问母亲一句:“妈,爸爸为什么跟叔叔伯伯们吵起来了?“母亲摸了一把心酸的泪,缓缓地说:“你四叔亲口对你爸说,你不是老程家的孩子。你爸气不过,就跟他们吵了起来。再加上你二伯钱的事情,总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孩子,让我慢慢跟你说吧!所有人都误会你爸,所有人都把脏水往他一个人身上泼。你知道,你爸一根筋,什么委屈都不愿藏着掖着。他的那张嘴,里外得罪人。”母亲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完完全全告诉女儿。
程石晶听着,牙齿咬得咯吱的响。她不再悲痛,整个胸腔里满是怒火。她朝思暮想的家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她的最亲最爱的人也都变得这样的黑白不分,冷血无情,她怎么能不愤怒呢!她曾诅咒过父亲,但那绝不是真心的。她也恨父亲的一张招人讨厌的嘴,但风平浪静之后,她照旧尊重他,像母亲一样宽恕他。因为她知道,不管怎么样,她的父亲始终是个好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亲情,一旦染上了金钱的污锈,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都会发生。爱变得冷漠,关心成了假惺惺,正义的力量被冰封,虚伪横行于世,冷眼旁观变得合情合理,反目成仇竟会深入人心。啊,如果这一切成为现实的话,这个世界将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她无法预测,也不敢想象。所有的事情都与她无关,所有的事情又与她息息相关。她梦想的世界烟消云散,她期待的黎明迟迟不来。她只渴望平平静静的活着,但她的生活里总起波澜。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左右不了什么,更改变不了什么。
她唯一遗憾的是,她不是奶奶的亲孙女,唯一不遗憾的是,她是妈妈的亲生女儿。她现在唯一想知道的是她的亲生父亲是谁,她在哪,还活着吗?然而失去记忆的妈妈只能告诉她她梦里老是想起一个叫“小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