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千仞看到丝绢上的图样,笼在袖中的左手立刻扣了一把飞刀,不动声色道:“这图样倒很特别,姑娘哪里学来的?”
美人手指绾一缕青丝,笑道:“萧宫主以为呢?”
萧千仞淡淡道:“在下学识浅薄,未曾见过。”
“是么?”美人冷笑一声,“那你刚才怎么脸色大变呢?”
萧千仞还未回答,她不耐烦地把手中丝绢往桌上一扔,冷道:“萧千仞!我没功夫跟你绕圈子!我也不瞎,看你刚才的表情也知道你认识这图样。不过你怕是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吧?”
“哦?”萧千仞这么长时间以来首次抬眼与她对视,“那么,你准备告诉我?”
美人在他的眼神里短暂地怔了一下,接着轻蔑道:“告诉你也无妨。你听好,这个叫白竹纹,是夜族王室的御印!而我,就是夜族的最后一位公主,夜萝!”
照至乐的说法,这个女人是自愿签了契约,在这里做的。那她假意向她求救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引起自己的注意。向梓砂自己在这里无根无脉的,不会有什么是非,那么美人真正的目的一定是逍遥宫,或者就是萧千仞了?
至乐也看出蹊跷,叫老鸨过来问话。
老鸨听至乐语气不善,战战兢兢地答,这女子是两天前进的城,一路就来了藏娇阁,说自己急需钱用,迫于生计要踏入风尘,只有一个条件,她的出场必须非常盛大,盛大到整个长苏城的男人都齐聚。
以她的容貌,青楼当然乐意,就把她留下了。事实上这一次竞价确实也如她所愿炒的火热,只是至乐这几日忙着照顾达生不出逍遥宫,所以才不知道。
“至乐,藏娇阁是逍遥宫的产业,这件事很多人知道么?”向梓砂若有所思。
“从来也没谁留心注意这种事儿,我们也没有刻意掩饰。想来是不难查的。”至乐说完,多少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那个女人直奔藏娇阁,也许不只是为了它是长苏最大、最有能力将她的存在昭告天下的青楼,更是因为它是逍遥宫名下的青楼吧?
二人说话间,萧千仞和夜萝下了楼,走过来。美人淡淡扫了向梓砂一眼就当她不存在了。
当真是过河拆桥。
虽说是自家店面,青楼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四人很快就回到了逍遥宫。一路上萧千仞一言不发,沉静冰冷的样子同向梓砂最初在树梢上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到了正殿,四下无人。那美人也不娇羞也不柔弱了,在偏座上展袖端坐,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我就不绕弯子了。你们都知道南泽的夜族吧?”
至乐愣,疑惑道:“夜族…你是说二十几年前被朝廷剿灭的叛乱…”
“住口!”夜萝勃然大怒,呵斥道,“什么叛乱!我们夜族从没有屈服于东唐过!都是你们的狗皇帝找来侵占土地的借口!”
二十四年前的那场战争,恰好是在她出生那天打响的。
她诞生的时候,寨外杀声震天,她一生下来就不得安宁地哭了一整天,直到嗓子哑了哭晕过去为止。负责教养她的女官说,她这一生,命带金戈,不是来造杀孽就是来追命债的。
她在战争中生长。那场战争耗时三年,直打得夜族山穷水尽,寨中能用来打造兵器的铜铁金银全都用完了,各家各户煮饭烧水,用的都是石锅泥盆。
夜族大将军料到,虽然夜族倚仗天险和对南泽毒瘴出没规律得熟悉,能够和人多地广的中原暂时打成平手,但长期战下去夜族定然力竭,他生怕哪一天东唐军队攻破了大门,冲进来屠戮毫无防备的老弱妇孺,便让城中妇女在隐蔽处挖了地道,一打起来大家躲进地道中生活。那地道被建的四通八达,他们称之为,活人墓。
那漫长战争的最后一役,夜族最勇猛的战士也已经伤痕累累。这在南泽宝地上生息繁衍的一族终于走到了尽头,第二天黎明的一战,就将是一切纷争的终结了。那一晚,夜大将军一身雪花银甲,风尘沾染的面容上,带着超越他年龄的沧桑。他站在王室御用的竹台上,用微哑的嗓音讲完夜袭的计划,台下三千将士一片沉默。
是的,三千。中原不断地补给更新他们的军队,现在驻扎在一百里外的有一万大军。而他们,十三四岁的少年都加入,也只剩三千人。
这一场,必输的仗。这一场,赴死的仗。
然而,非打不可。
他默了默,忽然低低地笑了。那笑容悲凉、决绝,却又豪气万丈。
“我知道,大家都不想死。”他大声道,“我也不想。”
站在旁边的王室全体震惊。这是做什么?原本人数上已是劣势,士气再低落的话简直就是去引颈受戮!
“我也想,回自己家去。我家里有个老婆,还有两个儿子。”他的声音变为男性特有的低沉柔和,“我走的时候,小儿子刚出生,大儿子么,现在该有七岁了。
“我也想,丢盔弃甲,让别人去拼命,自己安全地藏在远方,没有血溅在我脸上,没有刀枪刺进我身体。有谁不想,好好地活着呢…”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可是,我不能这样做。”他抬起眼,眼中的光亮过星月,浓眉似剑凌厉。
“我知道,如果我转身,没有人会冲上去;如果我退后,没有人会帮我扛着。那些中原的敌人是如何杀死我战友的,也将如何杀死我的亲人;他们如何残酷地用枪尖刺入我体内,也将如何将同一把枪刺入我族人体内!我苟且偷生,我的父母兄弟却要为我付出代价!我不能不忠不孝!我不愿耻辱逃亡!”
“我们不是为了一争高低而战斗!不是为了报仇雪恨而拼命!我们是军人!是为了保护而存在的!堂堂七尺男儿,死何足惧!难道你们没有能够为之赴死的人?!难道你们没有需要保护的家?!”
队伍里人头耸动,一种压抑的兴奋像浪潮般扩散。
“现在你们回答我,你们战还是不战?!”他大吼。
“战!!!!!!!!”
那一声战震耳欲聋,好像连天地也为之颤抖。三岁的夜萝在女官的怀里大哭起来,被匆匆忙忙地带下去。王后捂着嘴站在竹台一角,努力地遏住哽咽声,泪却顺着眼角和手指流下。因为明天,她的丈夫也要上战场,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那晚,这位身穿银甲的大将军,立在高高的竹台上,万人瞩目之中,背负璀璨星河,嘴角带笑,豪情风采仿佛神兵天降,成为了后世夜族后裔中的一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