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家老子没有讲出口的话,林巧娘心里好清楚。老倌子生下来就是一根病秧子,一直到二十岁还没有做过健康人,是家老子央媒,林巧娘过来冲了喜,他才转危为安,由病猫子变成水牯牛的,后来还将木匠王的秘诀吐给了他。至于满崽孝军读书、学艺、办厂,林巧娘都是亲眼所见,家老子没有少出钱支持呢。此时,林巧娘见家老子咳得面红耳赤,手脚抽筋,生怕老人家一口气上不来,便过去给家老子捶背。见家老子不咳了,也不讲话了,林巧娘才走近老倌子,伸手过去,强装笑容道:“拿来,今日就是老大家供,娘老子多吃一碗面也没关系吧。”
“你娘卖乖的!还笑得出口!”杨忠武冬瓜奈不何,找到了芋头婆。他见老伴要来夺碗,便手起碗落,砸在了林巧娘的脸上。林巧娘一声呼救,倒在地上,顿时血流满面。
“老子打死你……”杨芳基一时性起,激尽全身力气,挥舞着铜烟筒,向杨忠武砸来。杨忠武左手接住烟筒,右手拾过一块劈柴,高高举起道:“老东西讨死了!早该死了!我送你上西天!”
然而,上西天的并不是杨芳基,而是杨忠武。林巧娘惊得睁开眼来,见是虎视眈眈的满崽杨孝军,手里还紧紧攥住一把砍柴的勾刀呢。
杨孝军傻眼了。
杨芳基傻眼了。
后岭山上的树木也没有动静了。
林巧娘只觉得天旋地转,只说了一声“你娘老子不孝,你也不能……”又昏死过去了。嘴巴还在喃喃骂道:“满崽……你惹祸……你……不孝!天打雷劈……”
第七章
正从菜地里浇菜回来的陈玉秀听到杨忠武家的惨叫声,肩上的马桶滑落在地。尽管两腿发麻,她也鼓足勇气,闯入隔壁邻居家,扑倒在地,紧抱林巧娘,望着杨孝军,颤抖着嘴唇问道:“怎……么啦?怎……么啦?”杨孝军无比沮丧地说:“我……见爸爸用碗砸妈妈,还要打爷爷,就顺手拿起柴刀,把爸爸砍了。没想到会……爸爸呀!”陈玉秀听后,一颗怀心都要抛出来了。她神色异常慌张,一边听着后生崽诉说,一边满屋张望。耳边响起由轻到重、由疏到密的脚步声,她急忙催促道:“快走!先躲风再说。”杨孝军愣了愣,才撒腿跑出门。
小小杨家湾里像涨潮了,几十上百号人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一些胆大的热心人挤进屋去,查看伤情,试探死活。大部分拥挤在窗口门前,把门窗堵得水泄不通,互相探问着。“怎么回事?满屋的血腥味!”“好像是狗崽将他爸爸杀死了。”“人命关天的事,你可莫乱讲啊!”“不是我讲的,是他妈讲的。不信?你们莫吵闹,她还在讲,还在骂崽呢。”
湾里人晓得个八九不离十后,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来到公厅屋里,走廊上,晒谷坪的苦楝子树下,形色不一地议论起来。这个说:“这只哮天犬怎么啦?连娘老子也敢咬,怕是疯了吧!”那个骂:“连狗都不如呢!养狗还可以看家护主,他竟敢杀亲生娘老子,那还了得!”有的说:“我看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忠武叔的脾气、为人,大家伙都晓得,特别是近年来,变得怪怪的,是不是他自格找的祸呢。”有的说:“我也不相信。狗崽对外人都满好的,怎么会杀亲爸爸呢?”更多的人还是说:“无论如何,是家鬼闹家神、土地闹坛神呢!”“亲生崽杀娘老子,猪狗不如!天理不容!”“把这个大逆不道的孽障抓起来,沉塘!”“剁了这个不孝之子,千刀万剐示众!”“把他绑了送公安”……人们便四处寻找起杨孝军来,却没有见到踪影。
陈玉秀与几个妇人把杨芳基、林巧娘抬到各自的床上,赤脚医生叶银花分别替他俩吊上了大瓶子药水。陈玉秀听到外头闹哄哄的,生怕节外生枝,闹出大事来不好收拾。于是战战兢兢地走出阴森森的房屋,轻言细语地对乡亲们说:“你们既不在头,又不在尾,在这里乱嚷嚷,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是吗?”有人就说:“不是巧娘自格讲的,是狗崽砍死他娘老子杀家猪嘛。”陈玉秀就说:“她是在说胡话呢!你们不想想看,在这样的场合,不气糊涂才怪呢!我也差点吓坏了呢。”就有人钻空子说:“狗崽既然没有杀他爸爸,逃走做么格?”陈玉秀就说:“我叫他去报案的。屋里除了他一个人是好端端的,其他三个一个死,一个伤,一个昏倒,又没有好多人看见,跳进门口塘里也洗不干净嘛。再说,看你们眼下这副架式,他不避避风头,不被生吞活剥了才怪呢!”有人又问:“那……你看到了?”陈玉秀默默神说:“我不看见,敢在这里胡说八道吗?”她又指着地上的马桶说:“我要是早点回来,这一担娘屋里陪嫁的马桶也不会白白打坏呢!”于是她就向乡亲们解释道:“我刚灌菜回来,见他们屋里在闹架子,可凶呢!也不晓得为了么格事,忠武将碗砸到妇娘脸上,老皇帝拿烟筒要打崽,忠武抢过烟筒又要打娘老子,砍柴回来的狗崽,急忙前去劝住娘老子。两娘崽舞来舞去的,不晓得怎么就将刀舞到了娘老子的脑壳顶上。”有人就说:“就照你这么讲,忠武还是被狗崽砍死的嘛。”陈玉秀不服气道:“那也不晓得。”又转口气说:“就是忠武被狗崽砍了,也不是故意的嘛。”有人就帮腔道:“也是也是,狗崽不去拼命劝架,也许死的就是他爷爷、他妈妈,还多死一个呢!”这时,一向没有吭声的老干部杨忠义讲话了。“好啦好啦!大家伙散了,都回家去吧。公安来了,自然有个说法。”湾里人便带着重重疑团散开回家了。